文字定格：說霧
【明報專訊】初春的霧有時張狂，故意襲向清晨時分的近海城市。白濛濛的霧乘海氣鑽進高矮不一的樓宇間，狹縫般的道路遽地一片迷濛，從高處下望，每一條街都被白霧蜷纏，恍若虛幻的白蛇在街頭巷尾纏綿悱惻，間或有幾條爬上了商業大廈，它們並不怕人，亦不嚇人，日出後自然會走，好像吃飽了大廈的窗窗戶戶後，順勢游進海港，擺着尾，日光一照，風一吹，失了蹤影。明早，趁濃霧一起，再來！
霧的美在於朦朧。我特別喜歡霧裏街燈。淺淺的灰白色輕紗，罩着放黃光的路燈。原本，生硬的光線覆蓋得既遠且廣，直望時還令人刺眼目炫，然而霧一起，光線在霧的包裹下穿透而出，散射成幾道光束，聚成一顆迷人的星芒。我家後山的一條蜿蜒車路，在起霧的日子，沿路看去，一盞盞放黃光的路燈驟然變成一顆顆閃亮的星，在濕冷的春天晚上，駕着車，確是星光伴我行。這些日子的夜這些景象，溫柔委婉，人頓然安靜下來，車不徐不疾駛進夜霧去，一輛又一輛的，在星光下過彎、放慢，如一首愛情詩字裏行間的標點。可以想像，車廂裏，多是一雙一對的情侶。
不過，我還是想起了一首童謠。「一閃一閃小星星……」
最近也是霧起的季節，昨晚，回家路上，薄霧輕籠，我跟六歲的兒子唱起這首歌來，說：「老師有教你這首歌嗎？」他裝老成的口吻：「吓！老師早已教了！你還來教？」我笑着摸他的頭，指着山路上的一顆星，剛巧一輛私家車穿霧而來。我邊說邊唱：「像嗎？是老師教的一閃一閃小星星，一顆一顆亮晶晶……」忽地，他甩開我的手，掩耳，說：「咦！老師唱得比你好聽得多！」我面色一沉，悶哼一聲，心中一笑，輕輕的從後踹他的屁股一下，於是一路上，兩父子笑着追着，互相踢來踢去的踢回家。
這是經常發生的，兩父子總是打來打去。有時我會撲上前摟着他，他又會嚷着跟母親求救。豈料前天晚上，求救的是正在檢查書包的母親。噢！幼稚園三年級而已，中英數三科各有兩項功課，下星期還要默書，英語話劇要練習，另加兩份繪畫功課。那是我倆意料所不及的命中注定！大部分在這地方讀書的學童，都是坊間戲謔教育制度的「繁忙兒童」。於我和妻子，非關起跑線，非關報讀名校，連任何周六周日的興趣班也沒報。只是學校倒比父母還着急，堆疊的功課為了他們去小學面試，打好根基。聽說，有名牌小學的入學試已經要考幼稚園生雙位數的加減法了。六歲的兒子，我看看他，還想跟他摟摟打打下去，功課放一旁，前路迷起了一層重重的霧。妻說：「不做功課不行！要他學懂責任！」
或許學懂責任是必須的，可是責任亦不必是一座山頭般的功課吧！香港的教育是怎麼回事？我確是一頭霧霾了。五歲的小屁孩在下課後回家移山？那麼小學生、中學生的未來光景是可預見的，他們活在明刀明槍的呈分試和公開試的賽場上，站在起跑線預備，然終點在哪？放心，有終點的，在前方，將來有能力買樓就是人生勝利組，是大贏家。可前方啊！能看見的高樓聳立，一格格的倒像庵堂裏安放先人骨灰的靈位，唉！果然長路漫漫，重重如鎖的霧籠罩下，人只得盲目向前衝，發生意外少不免，切線、偷步，是常識，亦都是人命。
妻有時說我吹毛求疵，每個人在社會上都要衝都要跑，只要肯努力，撥開雲霧必見青天。但我反駁，港灣上時有霧霾，都是空氣污染所致，源頭在哪？飄過來的空氣污染源頭在哪？當春季潮濕，回南之時，總是霧薄臨城，自有一番淒美，且說霧是自然現象，總會消散，如要寫生或拍攝，記下城市絕景，就要天時地利。然而我說的霧，非春天時節，非時霧！埋在功課山頭的制度下，學子的未來，有霧。年輕人投身社會，抬頭望，窮畢生之力求安居，納米格子動輒幾百萬，安身，眼前有霧！前天的天氣報告說，內地正積極監管空氣質素，本地的人工霧霾理應減弱，霧鎖香江一景或許有天重屬自然。
這夜，我駕車慢駛在山腰彎道上，濃濃的霧把路燈罩着，揑成朦朧中的星芒，而車頭燈亮起照着遠距，始終無法穿透迷濛的前路。
//立意解讀/
描寫城市的霧，勾起作者對霧的聯想，由兩父子的霧中行聯想到對教育的迷霧，延伸到年輕人置業的前景。霧，象徵許多看不透的社會問題；霧，雖有其朦朧美，但作者寫的是外在美之後的內在悵惘。
//寫作手法/
比喻 設問
■作者簡介
殷培基
(中文及中國文學科教師，寫作人。喜歡旅遊和攝影，書寫浪跡天涯的文字。近年擔任青年文學獎和市政局中文文學獎的評審工作。著作計有：短篇小說《怪病》；《爆籃》系列、《武神少年》系列、《罕天奇兵》系列；長篇小說《我要打NBA》；寫作範文《摘星老師的範文18篇》、《摘星老師的範文24篇》。其他作品散見於《中學生文藝月刊》、《大頭菜文藝月刊》、《香港作家》等。)
文：殷培基
圖：殷培基
[語文同樂 第49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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