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定格：恐懼就像一群候鳥
【明報專訊】恐懼就像一群候鳥，在既定的季節裏，自自然然地按時回來。
鎢絲燈懸着，雨水貼服在玻璃窗上，如一群半透明的螻蟻，靜止不動。又是濕濡得不耐煩的雨季，餐室冷氣開放，空氣如醃製過的咖啡豆，飄着膩人的香，我就在這悶鬱的夏季裏待上整個下午，淺木色的餐枱和餐椅，就像沒有意識地蒼白，植物過度地懸浮着，牆壁單調的手繪作人偶恍若無法掙脫，一如我惴惴不安的狀態，即或仍未進入秋分時節，當下的心境就如多崎作般接近死亡，死亡是如此的強烈和單純，在毫無聲息下切入不可挽回的窮巷，巡禮之年尚且無法趕及，迎來的大概只有再一次生命的脫軌。
餐枱上的電話一直在震動，短時間內不住傳來訊息。我們已習慣地以通訊軟件聯絡，文字再次成為有力的媒界，甚或豐富的圖像倏忽產生歡笑、可怕或惶惑的感覺，唯獨聲音似是介乎兩者之間。我們就像墮進這溝通的縫隙裏，只有在情非得已下，才會直接撥號通話，我也不期然地形成慣性，如非必要，毋須打擾，久而久之，就連文字與圖像也懶得看，遑論回覆短訊。這種慵懶的狀態正好在夏季黏稠的日子裏，像泥濘中不願蠕動的蚯蚓一樣。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響鈴成了禁忌，無論是家人或朋友，非到最後關頭，不輕易撥號。通話就如赤膊般裸露，裸露似乎是別無他法的最後一步。終於，一次再次接到來電，電話那頭是種種始料不及的躁動，難以自制的顫抖，就在一星期裏，兩個親人在毫無預兆下離開，生命如陶瓷般潰散，不辨親疏。我沒有責怪來電者是否預設安分的語調，只可以說這種前所未有的破損終將在往後的日子裏，構成難以磨滅的記憶，就如皮膚表面會突然生出既陌生且墨黑的痣。
秋色暮燈下，人的靈魂有若一瞬間霧化，飄散至不知哪裏去。走出傷痛總不如生出酢漿草般帶來好運，卻猶如苔癬每天附在水泥牆上長着，不輕易地剷除。是否過度神經質生成的恐懼，這段日子無論在什麼狀態下，只要電話響鈴，先是悚然一驚，若是親人來電，心頭更是猛然一顫，想必是什麼不好的兆頭在萌芽，誰知，若只是小事一樁，除了心裏釋懷，反正就是緊抿下唇，閉目，倒抽一口氣，徐徐地吁出，然後心裏只在抱怨怎的不打幾個字就好，這種突如其來的張力，霍的如舔過芥末般嗆鼻，雖是一瞬即逝，卻會造成大半天在提防響鈴的怪誕心理。
這是一群烏黑的候鳥，在秋分的暮色裏，按時按候總會自動來造訪。
夏天的雨讓人思念，坐在餐室玻璃窗前看雨，雨沒有軌迹地下，打落在玻璃窗上如活脫的精靈黏着。柔和的藍調爵士樂，暈黃的燈光，安靜地生長的苔玉球，微涼的空氣，幽香的茉莉花茶，輕聲的人語，就在仍然安好的時節，還請想起我們所珍視的人，也倒不如提起電話撥號，傾聽那久違了且溫熟的耳語人聲。
■立意解讀
以季節象徵心情
夏季是黏稠的日子，雨一直在下，就像心情不好的人一樣。作者坐在餐室看雨，想起家人來電傳來的噩耗，感到悲傷。同時，在悲秋來臨前，夏季就像暫時平靜的季節。而秋天好比恐懼的時節，帶來的是悲痛的想像。
■寫作手法解讀
活用比喻
˙本文以比喻抒解。從「恐懼就像一群候鳥」到「這是一群烏黑的候鳥」，由明喻到暗喻，書寫接到來電的恐懼。此外，又以「如一群半透明的螻蟻」喻雨水，令讀者感覺新鮮。而因為「泥濘中不願蠕動的蚯蚓」就像「慵懶的狀態」，生命潰散如「陶瓷」般輕易，記憶也如「既陌生且墨黑的痣」無法洗脫，「舔過芥末」比喻「突如其來的張力」等，一連串的比喻盼為讀者帶來全新的閱讀快感。「苔癬每天附在水泥牆上長着」比喻「走出傷痛」，更是獨特的比喻例子。
巧妙引用
˙第二段末引用村上春樹《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故事主人公多崎作的人生非常貼近死亡，全因一班好友與他在關係上的變異。引用多崎作，正正是要說明「接近死亡」和「關係轉變」的狀態。
■作者簡介
陳志堅
中學中文教師。著有散文集《時間擱淺》、小說《離群者》、《無法預知的遠方》等，主編《情味?香港》，作品亦散見於報章與文學雜誌。
文：陳志堅
圖：陳志堅
[語文同樂 第46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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