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篇章：〈時間擱淺〉 「尋找消失中的香港」──坪洲
【明報專訊】每當醒來，時間像一艘停泊着的舢舨(1)，船尾就(2)岸，船頭迎着淡薄的光，我不知道身外是靜穆的海潮在擴張，還是，空氣裏藏着稔熟的濕濡漸覺微涼，坪洲的早晨，就像使人仍在母腹裏安然居住；直至船家把魚網撒在海上，抵住桅杆，引擎開啟，然而時間卻仍像沒有踴動，甚或不曉得它將演化成怎樣的軌迹與脈絡。
慢慢地，我在看碼頭附近骨肉凋零的人影，年邁的人盤起腿時清晰聽見膝頭吱嘎的聲響，無所事事的日子如牆垣(3)上攀着的藤蔓，縱然可以翻閱書卷、滑動手機，或隨意俯拾些不帶養分的聊語，是他們不太在意時間，任般隨便割捨，抑或是我太着意瞬間的變幻導致心緒不定，然而，我就像是個不識趣的情人，這種生活方式就如慢動作的鏡頭，我受不了清幽，無法體會如路上一隻癱軟的蛆般以肚皮行進的速度，可是，坪洲的各處就是如此慢吞吞，慢得我以為自己即將成為一個骨節鬆碎的老人。
坪洲的慢不是她的唯一，慢與靜似乎必須掛鈎。寶坪街上的鐵枝撐着一排列隊的魚，魚在張看自己的出身地，竟張開了魚鰓，笑了。無聲的笑安靜得使人輕噓一口悶氣，像夏日的風悄然地吹過，我慨嘆就連魚乾都無從申辯，張口無言。而後頭的船似若恰巧地駛過，又是慢吞吞，卻像片刻將慢與靜自然地扣連在一起。我假設這些魚乾是屬於旁邊長椅上安坐的人，他竟讓單車車輪隨便生了鐵鏽，我敢打賭他從來未有考慮過清理鏽迹，活化這輛單車，供它新的生命來換取廉價的生活轉變，他只是右手擱在長椅靠背上，戴着黑色鴨舌帽，不知在想像魚乾還是輪船，只曉得這種靜謐無語的狀况一直保持着。有一陣子，風自海面吹過，縱然日光仍然耀着地面，我在樹蔭下彷彿比魚乾更加羸瘦，思緒又放在各種憂戚裏頭，難以排遣，全因事務太多，然而，這都是時間惹的禍。
◆(1)舢舨︰平底的木船(粵音：山板) (2)就︰靠近 (3)牆垣︰短牆
在軋軋的腳步裏怎可以留住跫音(4)？坪洲的慢和靜到底是如何構成的？若在香港尋訪離島區份，友人只會告訴我到訪長洲，吃特大魚蛋、踏幾趟單車，即或在南丫島吃風味海鮮算是上佳的選擇，可是，思緒裏根本已打算到訪坪洲，澄藍的海不住誘擄，誰會考慮人來人往的島嶼作自我放逐？若坪洲的節奏最終可催化思緒，憂戚而來的煩擾亦可變得無傷大雅，那末坪洲的慢活或者多少帶有療癒的果效，而成為旅人樂於探身一訪的尋索之地。沿坪利路往大利島挺入，兩個少年牽着手，其中紮着馬尾的女孩在路肩上自若地蹦跳，無關乎深度，只是隨性地與友人蹓躂，雙雙走過大橋。若在橋的中央瞥看，有個皮膚黝黑的男子戴着笠帽，提着魚竿，在尖削的沙洲上邁着；沙洲前後是海，潮水溢漲時海水把沙洲全然覆蓋，退潮時漁夫倒自由輕若地垂釣，我可以想像他將在幾小時後攫取(5)一籃魚獲，回到家裏捻亮一盞小燈泡耀着，蒸騰幾回就可上碟品嘗，魚獲雖是一般，然而家裏無人，男人獨自在坪洲的住處攤着，邊吃邊看無聊的肥皂劇，生活就像是從來未曾遇上顛躓(6)般簡約，這大概就是男子一直以來的夙願(7)，又或是冥冥中猶如擱淺了的船隻般，從此不進不退。這固然是一種生活態度，即或能為我迸出靈光，我卻仍舊懷疑，到底怎樣才能清除我內心的忐忑，營造某種神態自若的生活况味。
在離開坪洲前，昂首瞥見一株木棉，花開得紅艷奪目，聽說是坪洲的路標，木棉樹上有數隻群居的紅耳鵯在盤旋又佇立，偶爾晃盪枝幹，吱吱喳喳在叫，又時而點頭，兩旁紅色的臉靨自然上下跳躍，煞是可愛。想不到紅耳鵯的吵叫，並不劃破坪洲的靜，清脆的鳥聲倒是爽利，我就這樣站着與鳥對峙，看往後將會形成怎樣嶄新的境界。
◆(4)跫音︰腳步聲(跫 粵音：窮) (5)攫取︰抓着(攫 粵音：霍) (6)顛躓︰傾仆失足，比喻處境困窮(粵音：甸志) (7)夙願︰指一向懷着的願望
事：
書寫坪洲人慢活的生活態度，亦描寫坪洲人的生活面貌。
景：
描寫坪洲的人物動態，亦描寫了坪洲的自然景致。
情：
藉對坪洲風貌的描寫，經歷對坪洲的觀察，書寫「我」最初憂戚的心情慢慢轉變過來。
理：
書寫「我」對於時間的想法，慢和靜可以幫助處理因事務而來的憂戚。
文：陳志堅
作者簡介：作家、中學副校長、中國語文科、中國文學科主任。創作小說、散文、新詩。著作包括《紅豆糕的歲月》、《無法預知的遠方》，主編《情味?香港》。
文、圖：陳志堅
[語文同樂 第37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