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1 中華民國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大學為十八日在段祺瑞執政府前遇害的劉和珍、楊德群兩君開追悼會的那一天,我獨在禮堂外徘徊,遇見程君,前來問我道,「先生可曾為劉和珍寫了一點什麼沒有?」我說「沒有。」她就正告我,「先生還是寫一點罷;劉和珍生前就很愛看先生的文章。」
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編輯的期刊,大概是因為往往有始無終之故罷,銷行一向就甚為寥落,然而在這樣的生活艱難中,毅然預定了《莽原》(2)全年的就有她。
2 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3)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茬o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我們還在這樣的世上活荂F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離三月十八日也已有兩星期,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3 在四十餘被害的青年之中,劉和珍君是我的學生。學生云者,我向來這樣想,這樣說,現在卻覺得有些躊躇了,我應該對她奉獻我的悲哀與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現在的我」的學生,是為了中國而死的中國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為我所見,是在去年夏初楊蔭榆(4)女士做女子師範大學校長,開除校中六個學生自治會職員的時候。其中的一個就是她;但是我不認識。直到後來,也許已經是劉百昭(5)率領男女武將,強拖出校之後了,才有人指茪@個學生告訴我,說:這就是劉和珍。其時我才能將姓名和實體聯合起來,心中卻暗自詫異。我平素想,能夠不為勢利所屈,反抗一廣有羽翼的校長的學生,無論如何,總該是有些桀驁鋒利的,但她卻常常微笑荂A態度很溫和。待到偏安於宗帽胡同,賃屋授課之後,她才始來聽我的講義,於是見面的回數就較多了,也還是始終微笑荂A態度很溫和。待到學校恢復舊觀(6),往日的教職員以為責任已盡,準備陸續引退的時候,我才見她慮及母校前途,黯然至於泣下。此後似乎就不相見。總之,在我的記憶上,那一次就是永別了。
4 我在十八日早晨,我才知道上午有群眾向執政府請願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說衛隊居然開槍,死傷至數百人,而劉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對於這些傳說,竟至於頗為懷疑。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凶殘到這地步。G且始終微笑茠漫M藹的劉和珍君,更何至於無端在府門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證明是事實了,作證的便是她自己的屍骸。還有一具,是楊德群君的。而且又證明茬o不但是殺害,簡直是虐殺,因為身體上還有棍棒的傷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說她們是「暴徒」!
但接荋N有流言,說她們是受人利用的。
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5 但是,我還有要說的話。
我沒有親見;聽說,她,劉和珍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請願而已,稍有人心者,誰也不會料到有這樣的羅網。但竟在執政府前中彈了,從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創傷,只是沒有便死。同去的張靜淑(7)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彈,其一是手槍,立仆;同去的楊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擊,彈從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還能坐起來,一個兵在她頭部及胸部猛擊兩棍,於是死掉了。
始終微笑的和藹的劉和珍君確是死掉了,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屍骸為證;沉勇而友愛的楊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屍骸為證;只有一樣沉勇而友愛的張靜淑君還在醫院堜D吟。當三個女子從容地轉輾於文明人所發明的槍彈的攢射中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呵!
6 時間永是流駛,街市依舊太平,有限的幾個生命,在中國是不算什麼的,至多,不過供無惡意的閒人以飯後的談資,或者給有惡意的閒人作「流言」的種子。至於此外的深的意義,我總覺得很寥寥,因為這實在不過是徒手的請願。人類的血戰前行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當時用大量的木材,結果卻只是一小塊,但請願是不在其中的,更何G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當然不覺要擴大。至少,也當浸漬了親族,師友,愛人的心,縱使時光流駛,洗成緋紅,也會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藹的舊影。陶潛說過,「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倘能如此,這也就夠了。
7 我已經說過: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但這回卻很有幾點出於我的意外。一是當局者竟會這樣地凶殘,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國的女性臨難竟能如是之從容。
我目睹中國女子的辦事,是始於去年的,雖然是少數,但看那幹練堅決,百折不回的氣概,曾經屢次為之感歎。至於這一回在彈雨中互相救助,雖殞身不恤的事實,則更足為中國女子的勇毅,雖遭陰謀秘計,壓抑至數千年,而終於沒有消亡的明證了。倘要尋求這一次死傷者對於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
苟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嗚呼,我說不出話,但以此紀念劉和珍君!
【註釋】
(1)劉和珍:江西南昌人,北京女子師範大學英文系學生,在「三一八」慘案中遇難。
(2)《莽原》:由魯迅主編,提倡「撕畟穠懋|的假面」,注重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辦此刊物的宗旨是「率性而言,憑心立論,忠於現世,望彼將來」。
(3)造化:指自然界。
(4)楊蔭榆:1924年開始任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校長,依附北洋軍閥勢力,鎮壓學生運動。後因參加抗日活動,被日寇殺害。
(5)劉百昭:時任教育部專門教育司司長兼北京藝術專門學校校長。
(6)學校恢復舊觀:指女師大復校。
(7)張靜淑: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教育系學生。
【作者簡介】
魯迅(1881-1936),原名周樟壽、字豫山,後改字為豫才,1898年到南京求學時改名周樹人。魯迅在1902年赴日,先入東京弘文學院,兩年後轉仙台醫學專門學校學醫,1906年退學,後居東京,與二弟周作人一起翻譯外國小說,於1909年回到中國。魯迅回國後曾在北京大學、北師大、廈門大學、中山大學等院校任教。1930年加入中國左翼作家聯盟,1936年病逝。
魯迅的著述包括小說、詩歌、散文、評論、研究、書信、日記、古籍編校、外國作品翻譯等,其中1918年在《新青年》發表〈狂人日記〉,為魯迅首篇白話小說,再有〈阿Q正傳〉、〈孔乙己〉等諸作,其後創作以雜文為主。
(為設題之便,段落經刪節)
顧問教師:黃慧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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