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形：羅穆盧斯》
遺忘不了元祖陰影
《異形：羅穆盧斯》只是再一次證明：「異形」系列電影拍了45年，所有人都逃不出系列首兩集的陰影。
撰文：家明
烈尼史葛導演的第一集《異形》(1979)奠下「太空恐怖」類型的基調。它距離《星球大戰》才不過幾年，卻提出了與《星戰》南轅北轍的未來想像。「外太空沒人聽到你尖叫」，太空船幽暗的角落、走道，喚起我們對漆黑的恐懼。光影與空間佈置，為造型奇特的「異形」怪物提供了神出鬼沒、若隱若現的舞台。「人造人」行為的道德爭議，大企業草菅人命的課題，也從第一集已提出了，甚具先見。
占士金馬倫的《異形續集》(1986)把「太空恐怖」與「動作」合而為一。從美軍打越戰得到靈感，海軍陸戰隊胸有成竹的空降異形星球，不消一會，竟然就潰不成軍。透過「精銳隊」的窩囊廢，烘托出薛歌妮韋花演的女主角Ellen Ripley如何有勇有謀、有情有義。經此一役，系列與她畫上不可分割的等號。金馬倫為系列加強「母親」元素極好玩，作為本來十分陽剛的動作片，《續集》的性別議題饒富趣味。
觀眾念念不忘，電影人又何嘗不是？烈尼史葛30多年後(2012年)回來重掌導筒，拍出前傳《普羅米修斯》。那時候的他，70多歲，拍片經驗更豐、電影攝製的科技也一日千里。但他的兩集「前傳」拍來，只算中規中矩，橫看豎看都無法企及自己的原作。他對上一齣為2017年的《異形：聖約》，到底「前傳」將如何與《異形》首集故事銜接？甚至還會不會拍下去？至今仍是未知之數。
開新篇「外傳」 賦青春包裝
今天《羅穆盧斯》反而是另開新篇的「外傳」。《羅穆》為迪士尼把霍士收購完成後，面世的首齣「異形」片。發行公司易名為20th Century Studios，拿走「霍士」兩字，公司的徽號則仍然維持那個探射燈。烈尼史葛不再自行執導了。他80多歲高齡，要拍的戲仍然太多(他嫌史高西斯太慢工細貨)。他只充當監製，影片編導的重任，交給較年輕的Fede Álvarez(今年四十六歲)。Álvarez曾拍過幾齣優秀的驚慄╱恐怖片，包括2016年的《禁室殺戮》(Don't Breathe)。
Fede Álvarez的《羅穆盧斯》劇本，刻意把故事線設定在《異形》與《異形續集》之間。荷李活大片的reboot從來都是別有用心的，往往代表了誰到最後有話語權。Álvarez此一舉動，再度鞏固了頭兩集無法動搖的地位，多少視另外兩集(第三及第四)如無物(《異形》不計前傳共有四部曲)。《羅穆盧斯》甫開始時的氣氛，甚至連戲名、演職員名單的字體，都與《異形》第一集一式一樣。
每一集《異形》，編劇首要想出怪物來自什麼地方。《羅穆盧斯》乾手淨腳，不用去什麼星球探險了，竟想到把第一集異形屍體帶回去。嘿，異形系列裏的大企業Weyland-Yutani真夠喪心病狂的。口口聲聲稱自己Building Better Worlds，卻心懷鬼胎，一直想把「異形」開發成生化武器。今天《羅穆》暗示，當年《異形》Ripley把異形轟出外太空的一舉一動，大企業遠在天邊似乎瞭如指掌。荒謬的是，他們派無人機飛去不知多少光年的外太空，把怪獸的屍骸接走；另一面卻任由僱員Ripley繼續在逃生船冬眠，漂流太空57年(《異形續集》的開首)！
「異形」世界的道德觀好民粹、單純，大企業不是好東西。野心勃勃要研究開發、利用外太空生物的人類，一定沒有好下場。《羅穆盧斯》序幕之後不再作交代，那個以神話人物「羅穆盧斯」及「雷穆斯」(聽上去真酷)命名的合併太空站，再次在觀眾跟前出現時，不知已發生過什麼事，變成個人去樓空、像死城一樣的荒廢基地。
然後照例有一班不請自來的傢伙。《羅穆盧斯》與過去所有「異形」片最不同在於，摒棄中佬與中女，Fede Álvarez為系列賦上青春的包裝。戲裏3男3女6名角色，個個年輕、靚仔靚女，他們飾演無父無母的孤兒。6人本來寄居在一個不見天日的殖民星球，環境髒亂嘈雜。他們的生命受大企業Weyland-Yutani宰制，無限期當礦工。以為永無寧日了，偏偏給他們發現外太空有座荒廢的「羅穆盧斯」基地，於是設法潛入找有用的物資，準備遠走他方的星球，過回正常人日子。
薛歌妮韋花老了，今年74歲，早已不作馮婦。烈尼史葛、霍士多年來一直想找替代人選，發掘出另一個不讓鬚眉的太空英雌。惟事與願諱，韋花的獨當一面實在別無分店，她當年一個人已有票房保證。韋花當年被相中，其一主因肯定源於她的高頭大馬，一米八二的身高才配得上昂藏七尺的異形。上次史葛《聖約》的女主角Katherine Waterson也高大，影片給她極多表演的機會。可Ripley的「接班人」大都是一兩片就告終，Waterson未來再次擔正的機會恐怕不高了。
電影人不再執意要找韋花的體格，《羅穆盧斯》的女主角，由個子較小的Cailee Spaeny擔任。Spaeny在本片出現實在有些意想不到。小妮子才26歲，近年很紅，去年主演蘇菲亞哥普拉的《貓王與我》極好，今年早些時候的《美帝崩裂》也搶眼，絲毫不輸蝕給演戲的老行尊。
Spaeny在《羅穆盧斯》的角色叫Rain，她有個黑人「弟弟」Andy(David Jonsson)。Andy是人造人，性格怯懦，喜歡講爛gag逗身邊人開心。《羅穆盧斯》角色不算多，最好看要算這對「姊弟」了，兩位演員的演出皆精彩。其他角色較平面，一個帥哥叫Tyler (Archie Renaux )，看完片讀網上資料才知，他是女主角Rain的前度。Tyler有個妹妹Kay(Isabela Merced)，懷上不知誰的身孕。全片下來她主責尖叫，末段她的腹中肉大有文章。
還有另一對戀人：Tyler的表弟叫Bjorn(Spike Fearn)，性格惹人討厭，以及其女友Navarro(Aileen Wu)。Navarro留了個skinhead髮型，形象中性。同是讀資料才知兩人是一對。Navarro為華裔，她負責駕駛採礦飛船向「羅穆盧斯」進發，起飛前念念有詞幾句普通話祈禱。本文不作關鍵情節的劇透，但想闡述初段一個處境：年輕主角去到羅穆盧斯太空站不久，即發現某個儲存室有成群Facehugger。不幸地，Navarro是首個遇害者。政治正確年代，《羅穆盧斯》角色族裔分佈平均。若無記錯，這是怪物首次從中國人的身體「孕育」出來。
《異形》大雜燴
遺憾那隻異形沒機會好好發揮，樣子又不大好辨認。《羅穆盧斯》一心向史葛的《異形》首集致敬，另方面卻不甘心只仿效一齣戲。畢竟，40多年來觀眾什麼都見過了。說句老實話，今天若要單純複製《異形》首集那份不寒而慄、毛骨悚然的體驗，「電影」未必最有效。異形作為著名IP，這些年我見過最成功的產品，是一隻叫Alien: Isolation的電子遊戲。遊戲故事以Ripley的女兒當主角，講她在太空站內發現異形蹤影，得左閃右躲。因為遊戲提供第一身視覺及互動，玩的過程震慄，若再加上VR簡直嚇破膽。
Fede Álvarez拍《羅穆盧斯》的策略，是什麼都來一點，弄成個「異形」大雜燴。除了緊貼《異形》，影片有時也充斥《異形續集》影子。Cailee Spaeny雖然個子較嬌小，去到中後段也開始像Ripley般硬朗、一婦當關起來。《續集》中一些名場面、名構圖、名對白統統被搬過來了(某對白用作狠狠「回敬」「中國人異形」)。雖說《異形》三、四集不在《羅穆》的參考之列，可後者的片末，也難免叫人想起第四集的結局來。Álvarez毫無疑問是系列的忠實粉絲，他旨在為舉世粉絲帶來一次Déjà vu體驗。
愈熟悉系列的，愈會覺得《羅穆盧斯》熟口熟面：彩蛋滿佈、有時像二次創作。還好前段氣氛控制得宜，後段有些動作場面具新意，如「無重狀態」一段(另一幕Álvarez的「Don't Breathe上身」則嫌牽強)。影片攝影不錯(攝影指導Galo Olivares)，IMAX版本1比1.9全屏看的話，影像精細瑰麗。它的顏色矯得特別黃，似在追求第一集的復古味道。影片的未來科技的設計也追隨舊作，沒有像史葛兩齣「前傳」突然加插些厲害的科技產品。古老當時興——數碼電影發展到一個極致又回頭，《羅穆》對外宣傳的關鍵詞為「實踐」，強調戲裏的異形、facehugger是機械製成的，不全依靠CGI。
當然不可能全靠「實踐」手作，戲裏「羅穆盧斯」淪為死城太空站後，一個只剩半截軀的人造人Rook，正是《異形》首集人造人演員Ian Holm的數碼人臉再生。Holm 4年前已仙遊，九泉之下還要被人請上來再演反派。沒有別的，只因他在第一集的邪惡人造人Ash太深入民心。還願他日《魔戒》若reboot，別再驚動已故先生好了。
其實人造人只是忠心執行被編程好的指令。「人工智能」並非萬能，面對道德衝突只能二選一。《羅穆盧斯》先用對白交代一個故事，再以一個震撼的情節，說明人造人「心腸」可以有多硬。細想他們不算反派，只是我們認為珍貴的「人命」，當與其他價值牴觸時，人造人不得不割捨而已。列尼史葛直認不諱，這方面乃從《2001太空漫遊》獲得靈感(你能說HAL電腦是個大反派乎？)。「異形」作為故事片，去到再無雷公咁遠的洪荒宇宙，仍然是徹頭徹尾「以人為本」的。
「以人為本」外的視角？
有沒有人站在異形的角度想一想？喂，我好端端的在LV-426星球棲身，距離地球幾十光年。你們地球人老遠過來興風作浪而已，與人無尤。我生來沒什麼，硫酸血液自保(《羅穆》一場戲不忍卒睹)、DNA驅使我不斷擴充、吞併、繁殖，一輩子瞎忙(《羅穆》Andy對白：busy little creatures )。人類難道沒有兼併的野心？只恨從物種角度，人類比不上蟑螂，更遠遠比不上異形。異形是，按人造人Ash及Rook的艷羨說法：a perfect organism。
「異形」BB注定不可能有屬於它視角的電影了，上次《聖約》只輕輕拍到它們看出來的迷濛視點。理由是，異形太核突、太不像人。而且，異形總是要「被窺見」的，不能見光、要神出鬼沒。給我們從異形的眼睛看世界，知道它的吃喝拉撒睡，如何由這一頭竄到那一頭，哪還有神秘性可言？遊戲倒還可以的，從前就有電子遊戲供玩家選擇扮演軍人、異形或鐵血戰士，以不同身分大殺四方。電影似乎永不可能，除非出發點是戲謔或搞笑。
《羅穆盧斯》描寫的異形生態我有點搞不清。明明《異形》首集怪物要廿四小時成長？今次怎麼都變成五倍速一樣，轉過頭它們已神高神大。在《羅穆》，我們總算見到Chestburster如何形成一隻會行會走的異形了。不過，說到底用不着太理性，「異形」說穿了只是一面鏡，反映我們內心深處對漆黑、未知、蠻荒的恐懼。疑心生暗鬼，疑心生異形。七月鬼節月去看看《羅穆盧斯》相當應景。
「異形」系列再下去會如何？「前傳」、「後傳」開得太多空頭支票，很多角色遠行的旅程無疾而終。每隔幾年時間，系列再reboot找來另一批人去擔演，結構、橋段萬變不離其宗(元祖兩集)。大同小異的官能刺激不停被複製，觀眾先得把前事忘得一乾二淨。前面的不說，今趟《羅穆》餘下人物的旅途，未來我們會見到麼？不樂觀，坦白說也不抱高期望。
可以鐵定的是，迪士尼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歷史悠久IP的，電視劇好像快來了。八卦一問，什麼時候，異形能夠跟娛樂企業的另一王牌如迪士尼公主，「美女與野獸」那樣的cross over一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