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迷因：在平淡無奇的下午談「唔識死」
【明報專訊】無數讓人深深懷念的事，只能從回憶開始，然而，恐懼的事大概也是。
前幾天我和W、J、 C 如常在屯門一間平凡的茶餐廳午飯，一切就像昨天和前天，沒變化的餐牌告訴我們日子如常，這注定又是一個平淡無奇的下午。總會有些奇怪的日子，不按分秒的時間，因為一兩句無聊話，氣氛突然燃燒起來，上星期五就是這樣的一天。
20多歲的W，低頭吃着他的豬扒餐肉飯，不知為何說到他初中時受傷的經驗，一次是因為踏單車，另一次是因為踢足球；一次斷左手，另一次斷右手，剛剛好。打着石膏，走進課室，迎來同學的尖叫，當時W覺得自己原來是蠻有型的，像英雄般受傷。
被寒雪喚醒的熱血
飯後我們如常慢步走回學校，W好像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說，回憶之門乘着豬扒餐肉飯而開啟。左右手康復後，年輕的他把受傷的感覺忘得一乾二淨。不久W一家到韓國旅行，導遊帶他們上了雪山，W第一次被白雪重重地包圍着，有如愛情電影的男主角，站在世界的盡頭，想像自己如何的渺小。他穿上整套滑雪衣裝，像極專業的運動員——至少他是這樣想。一般沒有經驗的香港遊客，只在山頂四周隨便感受一下而已。腳下是無窮無盡的雪，W剎那間被白雪召喚，像風一般從山頂以極高速衝落山下，這刻他是英雄片的主角，是奧林匹克的金牌選手。站在山頂的W父親，惘惘然看着兒子的背影，從一個人的高度變成黑色的一點。
原來死神曾來過
W站在馬路邊，巴士在他前面駛過，他回頭向我們說，當他高速從山頂滑下時，他並沒有想到死亡，因為那個速度讓任何人都來不及有任何思想，只有停下來的時候，他才感受到死神曾站在身旁，牽過他的手。W一直衝一直衝，身體左右搖擺，從遠方看他可能真像滑雪高手，正在表演絕世花式——實情是他不懂得如何停下，當下他好像是一列不能煞停的新幹線火車，朝向世紀災難。極速之下，W看到很多人在他身邊閃過：尖叫的大口、驚慌的眼神，但一切現實的聲音都隱沒了，只有高速的、刮臉的風聲。
回到學校，W的故事也差不多講完了，本來滿滿的英雄感消失了，他深知自己本來已經告別了塵世，今天回憶中的豬扒餐肉飯也變得特別美味。回憶像甲型流感般傳播，C開始分享她在台灣「唔識死」的故事，J則感慨自己缺乏這些深刻的體驗，莫非自己是天生怕死的人？我們都認同。
恐懼美好同在回憶中復生
我覺得W好像奧地利作家茨威格(Stefan Zweig)筆下的小說人物，主角跟身邊人娓娓道來自己的過去，當故事完畢，主角彷彿經歷了成長，明白了一些事情。W最終以最大的力氣讓自己倒下來，好像在急速行走的車上被拋出車外。我想像他停下來的一刻，躺在白雪上，等待父親過來，或許這是他人生第一次感受到白雪的柔軟與寧靜，或許他也會想起豬扒餐肉飯。
■黃淑嫻
(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香港作家)
文、圖：黃淑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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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71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