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無法封存的記憶——讀帕麗夏〈出錯〉
【明報專訊】記憶於作家而言至關重要。一度以為只要以書寫的形式定格往昔，便可留下最中肯的陳詞，便可隨時調閱，喚醒在場的記憶。不幸的是，回憶向來如碎片般重組，它隨時因新的經驗而解構和重組。正如德國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所說，記憶比史實更複雜，它並非只是經驗的重複，而是往事的新生。生活在當下的個體面臨着更為頻密的虛實切換，記憶變得更加難以記認。如果說沒有歷史的人注定無法在時間裏得到拯救，那麼，一個更嚴肅的問題便是：當記憶因反覆的重組而近似於虛構時，我們又該以怎樣的態度定位寫作呢？
帕麗夏原名吳丹鴻，獲得首屆「周夢蝶詩獎」的詩集《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以敏銳多思的筆力展示了她的天資與涵養。〈出錯〉並未選入集中，也算不上她最出色的作品，卻舉重若輕地展示了她對記憶的思考，表明了自己該以何種姿態在時間的流變中繼續書寫。
“
不止一次
我在錯誤中出入
我將我以為已經學會的
忘記。即使風雨更改，公交車路線更改
我不願意更改任何記憶
一個T字路口、一個斑駁的綠郵筒
一座在晴爽的秋日中潔淨的高樓
不管在我的眼中如何絕對地出現過
如果此刻它們不在那裡了——
「只能是我記錯了。」
將有數十年
我唯一的工作只是接受
島上日久無風，而波濤自湧
是有發生過，還是自己記錯？
首句承接標題，帕麗夏說自己多次「在錯誤中出入」，卻沒有明言這一錯誤究竟為何。往下閱讀才得知，她所講乃記憶的出錯。全詩僅以3個意象(一個T字路口、一個斑駁的綠郵筒、一座在晴爽的秋日中潔淨的高樓)勾勒往昔的經驗。在詩人腦海裏，這些經驗曾真切地存在，此刻卻不在那裏了。世界一直都在改變，過往的風雨更改了，曾經的公交車路線也更改了。身為有心無力的個體，雖然想要頑強抵抗，「不願意更改任何記憶」，卻也只能無奈地接受事實，甚至懷疑是否自己的回憶錯亂，對曾經真實發生的事情起疑。
此詩內文極為開放，詩人始終沒有交代記憶究竟與誰有關，甚至沒有說這種改變是個人經歷的改變，還是國族經驗的改變，只用引號引用了更為曖昧的一句「『只能是我記錯了』」，讓讀者無法確定此句究竟是她無奈的呢喃，抑或出自他人之口，以示自己與他人對共有的記憶出現了差池。以上種種，全待讀者自行填補。
無法阻止變更 唯有封存記憶
在記憶的更迭面前，書寫的力量如此微薄。帕麗夏自述曾有用自黏袋封存落葉，並逐一為每片葉子命名的習慣，她藉此說：「被我保存、命名後的落葉，在牆上繼續進行它們的枯萎……原來自己好心收留被大自然萎棄的事物，也沒能阻斷一絲一毫它們與歲月同盡的進程」，隱隱透露出她對記憶隨時都在繼續改變的擔憂。詩最後一節「將有數十年/我唯一的工作只是接受」，更表明了在已然發生的巨變面前，她虔誠地保留回憶是徒勞的，她被迫要將「以為已經學會的/忘記」，餘生只能慢慢適應這種改變，一語道盡她的無力感。
但寫作的人，怎會就此罷休？如果說法國作家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的《追憶似水年華》(In Search of Lost Time)用綿延的意識流展示了記憶的零碎與細散，嘗試追憶經已逝去的、和諧的時光，那麼帕麗夏則是在認清追憶往昔的不可能之後，在一次又一次的「出錯」過後依舊執著。她只能勉強地在詩的末尾做出最大的讓步，一邊承認「島上日久無風」，一邊感受平靜表象之下的「波濤自湧」。
這讓筆者想起她的詩集《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雖以「安靜」名之，封面卻是被壞天氣搖晃的樹木、被狂風扯爛的雨傘，以及即將四散的雲朵。像極了平靜的文字背後，不斷翻雲覆雨的記憶，亦像那些被她封存起來，卻不曾停止朽壞的葉子。
■作者簡介
嚴瀚欽--文學創作班導師，著有詩集《碎與拍打之間》(石磬文化，2022)。
文：嚴瀚欽
圖：malerapaso@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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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7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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