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立意庫:童年是如此經過
【明報專訊】有次學生跟筆者抱怨,自感人生經驗不足,實在沒有什麼可寫——難道他覺得我看起來像飽歷過什麼風霜嗎……?我也不過是比他多見過幾千次沒啥特別的日夜交替而已。我照搬從別人得來的標準答案︰「童年」是我們寫作題材的寶庫,因為每個人也經歷過專屬自己的濛鴻歲月。
童年——散發神秘魅力的寫作材料
這樣回答確實沒有錯,但主要不因為童年的經歷如何出彩。才說了,我們都活在高度同質化的現代化社會中,人生頭十年的故事,有點像走進快餐店點個飯,從餐肉、香腸、火腿、煎蛋中任擇其二,配個茄汁、黑椒汁、白汁或螢光咖哩汁。雖然組合可能性不少(這是一道數學題),嘗多了就不可能有驚喜了吧?「嘩,原來黑椒汁配煎蛋火腿的味道特別好!」,你不可能聽見這樣的評語;「三四十篇作文,一個晚上根本批改不完啊……」這才是教師的心聲。
所以重點不是「童年」本身,而在筆者剛才提過的「濛鴻」二字。記憶能力尚未成熟,亦因久遠而變得不穩,孩童認識世界與成年人相比,更是有蚨I然不同的方式。「童年」本來就是一塊璞玉,一切卻藏在迷霧堙A若隱若現,唯有親自撥開;以為看見了,霧又從別的方向湧回來,所以童年永遠散發荅垢答瑣y力。
筆者指的,正是敘事技巧的重要。「童年」是上好的寫作題材,但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模稜兩可」的元素,讓你學習如何做一個「不可靠」的敘事者(「不可靠」的敘事者有很多模樣,記憶錯亂與隨意嫁接是其中一種而已)。大多學生只是向回憶深挖,嘗試像魚販般把自己的故事剖開,平攤在融冰上。只是魚最好看的姿態是在活水娷咧蚥D去的時候,這點應該沒有爭議吧?用文字創造一個閥限空間,讓孩提時代的一個小片段在其中重現,才是真正好玩的地方。
台灣作家湯舒雯的散文寫得非常好,她在年前於《聯合文學》有個專欄叫做「反童年」,其中一篇〈裸奔〉就有寫到這種童年記憶的不確定性︰
不知是否因為童年記憶總是這種破壞性的隨機排列,搬離以後,成長期間當我知道台北還有另一個紀念堂後,就時常將國父紀念館錯記成中正紀念堂。令人費解的是,那錯記往往還不只是口誤的層次。這兩棟紀念堂在我腦海中的錯置毫無根據、卻莫名深遠,有時都要令我悚然︰
……
對於記憶的這種無中生有,我無從解釋,亦無法否認。為此,就在寫作這篇專欄的當下,我還打了一個電話給母親:
「是國父紀念館,不是中正紀念堂。沒錯吧?」
「是啊,國父紀念館。那時只要過個街就到啦。怎麼了嗎?」
「沒事,正在寫篇文章,想確定一下。」
「——喂,妳可別又什麼事都寫出來,隨隨便便就告訴別人啊。」
……
然而,也是那時的我,或許早已經知道,記憶它會無中生有,會偷拐搶騙;在非常寂寞的時候,它也會假裝隨隨便便,就告訴別人,包茪@塊尿布,在紀念堂的廣場上裸奔。
書寫童年的重點:避免沉溺過去
寫作時不妨放棄把記憶梳理清楚的衝動,而是集中火力探索回憶能夠把你引領往什麼未知的地方。譬如說,刻下面對的世界如何與自己的童年重新扣連,或者是發現一些當年無法理解、直到後來才恍然大悟的道理。
但是,若我們停留在這堙A成為自身童年的(不可靠的)代言人,往後的路又該怎樣走下去呢?湯舒雯在〈杜甫他不知道恐龍曾經存在〉一文中提到某種寫作立場︰
如今我們都聽說過那樣一個詛咒:沒有一個作家的第一本書能避免從他或她的童年寫起;然而童年只能餵養一個作家的寫作到他的第三本,之類的(確切的數字我已經忘了,反正實際上哪埵釣獐豸@個確切的數字呢)。撇開所有這類型的創作詛咒的裝模作樣不談,透過反對一種中學作文啟蒙教育式的常識──即寫作要「從你熟悉的事物寫起」──「真正的創作」成為一種務需「抵抗本能」的行為。創作的成敗,也因此取決於這種「抵抗本能」、或「超越本能」的成敗。帶茪@種軍中學長倚老賣老的煩人氣味,它是這樣將「專業」與「業餘」區分了開來:有一種關於創作真實的境界(或困境),只在你成功拋棄關於童年與自身的寫作以後顯現;在那之前,讓你從礦藏媟妢吨ㄤ揪滿A不是創作的蜜月,就是錯覺的天才,而得到的稱讚如果不是來自寬容的幼教老師、就是來自慣常從實境秀中尋求共鳴的觀眾。
從這個意義來看,與其說這種說法貶低的是記憶和現實,不如說它真正想敬而遠之的,是自戀和懷舊。
無論如何,上述說法大概算是「反童年」的最佳代言人了。
筆者覺得非常有趣,這說法否定了老師們的標準答案。「不要執迷於書寫童年!」近乎是這樣的當頭棒喝吧?我覺得不是,若讓我來說,是建議我們不要以「正常」的、「今日」的成年人口琤h寫,起碼不要一直這樣做;因為那毋寧是沉溺於過去、卻是對昔時與今日自己的雙重否定。
當你的閱讀和寫作累積到一定經驗,是時候醒覺了︰為了更真誠地面對自己的人生和文字,你必須對自己的童年發起一場無聲的反抗。當然不會去苦心思考餐肉和香腸的配搭,亦不再專注鑽研醬汁糖鹽分量的調整,因為你知道,在穿過這大片的濛鴻以後,會找到更加深邃的星空,被更耀目的星宿包圍;然而航行到邊界以後,你才終於到達一片永恆的空無。在那塈A終於與自己重逢,不是筆下的童年或未來,不再有所謂可靠或不可靠的敘事之別,而是純粹的意識存在。始於足下,你重新開始思考,此時寫作不再是被外力加之於身上的任務,你自會知道,下一篇文章必須書寫什麼。
■阮文略
中大生物化學(醫學院)哲學博士,中學生物科教師、圖書館主任。曾獲香港藝術發展獎文學新秀獎、磨鐵詩歌獎、青年文學獎、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等,詩作被翻譯成多種語言於海外發表。最新詩集為《物種形成》?。
文:阮文略
圖:Edwin Tan@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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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8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