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詩歌的神秘經驗——余秀華〈月光〉
【明報專訊】每首詩想傳達的東西各有不同，可以是情感、事件或者道理，好作品會具備層次與思辨，使其呈現精確但不顯得單薄。另一類傳達的則是神秘經驗，像是瞬間的感悟。在某一特殊的時空裏，天地萬物合謀的秘語，被詩人窺見了，卻無法完全破譯，只能在詩裏重現那些時刻。
余秀華是內地備受矚目的詩人，她出生時遭到意外，患有先天腦癱，詩作〈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由於性意識較大膽，曾在網絡廣為流傳，也引起正反兩極的討論。但撇除身體障礙與議題流量的外在標籤，余秀華的作品時常書寫她成長的農村，那些在田野山林間的自然經驗，擁有強烈的魅力與難以轉述的神秘感。
月光在這深冬，一樣白着
她在院子裏，她想被這樣的月光照着
靠在柿子樹上的人，如釘在十字架上
有多少受難日，她抱着這棵柿子樹，等候審判
等候又一次被發配命運邊疆
月光把一切白的事物都照黑了：白的霜，白的時辰
白的骨頭
它們都黑了
如一副棺材橫在她的身體裏
——余秀華〈月光〉
神秘經驗(一)：月光把事物照黑了？
想像在鄉野的深夜裏，大自然回歸黑暗，人工的照明系統幾乎熄滅，唯一的光源只有天上的月亮。這時候，我們擁有幾種敘述的選項——客觀的視覺描述是，皎白的月光把所有事物都染上一層白紗；主觀的感知可以岔出兩種(或更多)的情緒：聖潔，或者寂寥。余秀華所轉述的神秘經驗則是第三種，「月光把一切白的事物都照黑了」，這種經驗逆反了客觀世界，並誕生了嶄新的、更複雜的情緒。
「月光把一切白的事物都照黑了」出現文本的中段，但也許是〈月光〉的起始。詩人把這樣的神秘時刻，放置在一個具備故事和些微戲劇張力的場景中：那個深冬的院子裏，有一個心如死灰的女子。她的情緒被月光觸發，想起自己被囚困、無止境等待的命運。詩人沒有明確交代女子的際遇，但有一些意象作為線索，暗示她正在等待死亡，並且已經等了好一段時日。
詩作於此處出現了一個重要轉折，前文反覆提到的神秘經驗出現了，在月光照耀下「白的霜，白的時辰/白的骨頭/它們都黑了」，像某種奇幻力量正在顯聖，讓這些黑的事物最終現出原形：「如一副棺材橫在她的身體裏」。
神秘經驗(二)：真正把事物照黑的是什麼？
「她」會是余秀華本人嗎？讀者當然可以這樣解讀，那個女子不由自主的艱苦命運，可能是余秀華的投射，於是身體的困頓與內心的鬱悶演化出這座院落。但〈月光〉內裏有股特殊的力量，使它跳脫尋常個人經歷的書寫，那就是詩人對「時間」的描述。
真正讓事物從白變黑的，是時日的累積，月光只是詩裏的象徵物，背後指涉的則是時間。時間使月亮陰晴圓缺，其威力不分生死，能讓生長的稻禾枯萎，把逝者的骨頭噬蝕。最有趣的是，時間也會改變時間，把「白的時辰」變黑，這意味在更長(或更短)的時間範圍裏，人對時間的感知會被改變。
到底時間是否存在呢？不同學科系統有各自的解釋，但在詩的領域裏，時間是一種神秘經驗，它恆常存在並影響萬物發展，當變動出現，詩人才後知後覺地捕捉其中奧妙──畢竟在炸彈爆發前，我們總不易察覺燃線。在〈月光〉裏的女子，她心中的棺材一直存在，但只有當一切白的事物都被照黑後，情緒才以具體的棺材形象顯現。詩人和我們都一樣，說不清時間為何物，以及等待時日的意義，只能在它徹底消隱前找出一些端倪。
■作者簡介
韓祺疇
(現於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所修讀創作組碩士(M.F.A)，曾獲港台兩地文學獎，出版詩集《誤認晨曦》、小說《虛風構雨》。)
文：韓祺疇
圖：crisserbug@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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