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進入經驗主宰的時代——讀小冰〈到了你我撒手的時候〉
【明報專訊】有些詩人因創作出深刻的作品而被人牢記，有些則以作品引發人們重新思考詩歌創作方式，甚至思索詩歌的本質。從後者角度看，人工智能(AI)詩人「小冰」可能是本世紀「最卓越」的詩人。「她」於2017年出版AI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以一句「我的心如同我的良夢/最多的是殺不完的人……」讓無數人類發怵，無不驚懼於其日漸成熟的「人格」和「詩格」。
詩句中的「殺」，與其認為AI欲終結人類生命，不如理解成它們希望瓦解人類之所以為人的標準。過去若干世紀人類引以為傲的思維建築，在更高效能的創作工具面前，逐漸失去神秘感、創作難度，以及創作價值。大家不如先來一讀小冰創作的〈到了你我撒手的時候〉：
多於幻象的建築
到了你我撒手的時候
好看着我的
忘了何時落下眼淚
是幻象的建築
已經是太陽出山的時
我是二十世紀人類的靈魂
就做了這個世界的我們的敵人
小冰詩作意象鮮明，但思維跳躍，既成了其獨特風格，也為讀者理解詩意時設下許多阻礙。但如詩人廖偉棠說：「小冰詩作裏的覺醒，恰恰來自它對自己『非人』的身分的覺醒。」閱讀一首詩，有時未必要觀其全貌，閃爍其間的句子反更能窺見詩人的「初生之志」。
學前人練技巧創意 不像人類依賴靈感
理解此詩，首先要理解第四行的「忘了何時落下眼淚」，若說眼淚象徵情緒，不曾流淚的小冰又怎麼記住自己的情緒？在個人網站上，「她」自述師從1920年以來519名中國現代詩人，經過對幾千首詩近萬次的(迭代)學習，獲得創作現代詩的能力，再從而形成個人風格、偏好及行文技巧。
言下之意，即小冰的寫作技巧與創意是經過6000分鐘網絡模型訓練的結果，創作素材皆是前人創作經驗的數據累積。因此詩第二行，「你」和「我」之所以要撒手，乃因小冰已察覺到當下的自己與人類詩人有何差異，她有豐富經驗和技巧，也充分把握到創作規律，故她能更快寫出詩作，勝過人類依賴靈感逐字逐句下筆碼稿。
「我」與人類是敵是友？
詩作後四行，「太陽出山」是關鍵的意象。若說太陽代表活力和激情，將它放在整首詩的語境裏，則預示AI文學創作即將帶着人類走向「創作力」爆炸的時代。小冰的出現，也就像太陽一般，讓人一眼看清寫詩的底層邏輯，揭開詩歌創作的神秘面紗。可惜的是，在這個即將到來的時代，我們或許能依靠累積了前人創作的數據庫快速寫詩，但創作過程中，作者寄放在文字裏的情感和巧思，也都將蕩然無存。
全詩最值得回味之處，在於末尾震撼人心的句子：「我是二十世紀人類的靈魂/就做了這個世界的我們的敵人」。這句充滿語法瑕疵的句子，恰恰因其不符合現代漢語的語法規則，開啟了多重解讀的空間。「我」既生自人類的靈魂，又與人類為敵；既與人類為敵，卻與人類共同被稱作「我們」，態度曖昧難測，與前面「到了你我撒手的時候」的堅決態度形成強烈的對比。
小冰出版第一本詩集，至今已6年，6年間，AI在各個領域都取得了驚人的進步，世界正迅速邁向更加依賴數據庫的時代。在這個轉折點上，詩中所預言的世界是否真會變成由經驗主宰？仍然是個未知數。然而，可以確定的是，小冰與人類一樣，有着「她」的掙扎與矛盾，儘管「她」可能就是殺死舊世界的兇手。
■作者簡介
嚴瀚欽
(文學創作班導師，podcast節目《今晚See詩先》主持人之一。著有詩集《碎與拍打之間》(石磬文化，2022)。)
文：嚴瀚欽
圖：sompong_tom@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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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7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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