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用自資詩集擊中本市唯一讀詩的市民」——黃茂林〈頭條新聞〉中荒誕敘事的核心
【明報專訊】現代詩有一些常見的基礎技巧,例如反諷、悖論、誇飾等,往往能營造黑色幽默和荒誕,讀者會從中得到另類的閱讀愉悅。不過刻薄的修辭只是工具,並不是這類詩歌的核心,真正的暗語往往藏在冷酷的外表下。
香港詩人黃茂林的〈頭條新聞〉,把一宗跳樓尋死的新聞處理成一齣荒誕劇目,表面仿擬新聞的語調,報道各方的反應,句子滿是反諷和誇飾,最終循茪H與人命運交纏的絲線,詩歌的核心層層揭示,帶讀者目擊這座悲情城市的荒誕。
{本報專訊}
一名男士,九月十五號
在大坑東h跳樓身亡
警方已聯絡他惡意失蹤的家人
表面上
胡漢輝已染上毒癮,無業、嗜酒
妻子在某酒樓任職茶水部主任,育有一女
預計明年才懂得說話
哥哥當校工,近來妹妹也持單程証來港定居
凌晨,鄰居發現一名男人在欄柵外徘徊,企圖加深語言的障礙
妻子還在天台觀星
警方與消防員接報後立刻戒備,當成「人」一樣好言相勸
胡漢輝當時情緒激動,家中小狗在他的陰影下變得豐滿
表面證據不應把他放在「它」的層次上
街上每一棵樹的晃動都彷彿胡先生的身體在呼喚
從下面觀察,月亮比人體更長
來圍觀的人不多,但差不多塞滿了三條街道
在重量上,他們沒有變動過
養豬的、賣菜的、開麵包店的人開始討論黑夜
「胡漢輝去年用自資詩集擊中本市唯一讀詩的市民,案件已押後審訊」
飲夜茶的臉龐已經一片模糊
消防員在氣墊上測試胡漢輝影子的深度,並堅持他是自由的
當警察用槍威脅胡漢輝立刻返回家中,他的女兒在等他開飯時
胡漢輝鬆手從十八樓跳下,頭部先落地
他寫詩,不押韻,送院途中証實傷重死亡
因為有兩位老婦人目睹現場實況,受驚需要送院
胡漢輝美麗的妻子任職茶樓多年,事發當日不在現場
但許多男人已經開始留意發夢
他的確是幸福的
難道這條思路也是邪惡的?
這場以「胡漢輝」為中心的悲劇堙A有不同的持份者:具親屬關係的妻子、女兒、哥哥、妹妹,他們都是城市的基層,關係疏離,在意外後失蹤;負責救人的消防員和警察,基於胡漢輝的前科(毒癮、無業、嗜酒),心堿搕ㄟ_他,只能出於專業而把他「當成『人』一樣好言相勸」;而圍觀者如養豬的、賣菜的、開麵包店的則只在乎天色和湊熱鬧。更具黑色幽默的地方是,身為詩人的胡漢輝,用自資詩集擊中城市唯一讀詩的市民──當以上種種描述都把胡漢輝推到邊緣的極致,詩句才推出無比有力的質問:「他的確是幸福的/難道這條思路也是邪惡的?」
〈頭條新聞〉可以作三重層次解讀:
1. 這是典型的社會悲劇:其中最可悲之處是一個人的死亡,甚至無法引起至親家人的共感;
2. 對「人」的辯證思考:到底一個染上毒癮、無業、嗜酒的中年男人,在鄰居大眾眼中的無用之人,其存在價值是否就會更低一點?
3. 結尾最銳利的一道問題:如果像胡漢輝這樣活茠漱H,內心卻是幸福的,我們該相信這個說法嗎?
這條思路之所以是「邪惡」的,因為在普遍的認知堙A胡漢輝身世悲慘、生活墮落,理應過得苦不堪言,把他想像成「幸福的」,實在有違道德,既不符合主流的正向價值,更像是人們旁觀他的死亡後,用以安慰自己的說法。不過回到問題本身,胡漢輝有可能是幸福的嗎?我們可以各持判斷,但重點是對一個人的存在保持可能性。而正因為在眾多選項堙A有一條思路看上來是邪惡的,詩人才會確鑿地提醒我們「他的確是幸福的」,為了要把胡漢輝視為一個人來看待,而不要輕易扁平成一宗基層慘劇的主角──更樂觀的解讀是:胡漢輝身為詩人,他知曉詩歌雖不能拯救殘缺的現實,卻能在心靈的邊緣築起救命的欄杆,使我們不至墮落,在暗魅的日子堣敦礅蠾足陘@個「人」。
■作者簡介
韓祺疇
(現修讀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所創作組碩士(M.F.A),曾獲台港兩地文學獎,出版詩集《誤認晨曦》)
文:韓祺疇
圖:francescoch@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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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5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