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遷移：知天命，貫三環，君子不患
【明報專訊】命，本義是命令，「命」是「令」字左下方補上偏旁「口」的後起字而已，二者分工，動詞一般作「令」，名詞通常用「命」，指上級指示(令)下屬做或不做某些事情(命)。人必須按命令行事，不能違抗，因此引伸出富有宗教意味的詞義，指：超越於人力之外，非人力所能抗拒，卻又影響到人身上的神秘力量，即命運，是「命」的出發點。
1. 命運義：人力的極限
十六篇〈論仁、論孝、論君子〉選錄了〈顏淵篇〉第四則，司馬牛詢問孔子君子的特質。司馬牛是班中情緒容易波動的學生，孔子因材施教，勸勉司馬牛要做到不憂不懼。緊接着的第五則，便記載了憂鬱的司馬牛，與同學子夏繼續二人小組討論君子不憂的性格：
司馬牛憂愁地說：「別人都有兄弟，我卻沒有。」子夏說：「我聽說過：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嚴肅認真工作，不出差錯，對待別人恭敬有禮，便會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必為沒有兄弟而憂愁呢？」
人生壽歲長短、貧賤富貴，既經先天設定，又受外力變化，無可操控，無可奈何，十分神秘、玄虛。例如，有些人含銀湯匙出生，贏在起跑線，問「為什麼我不是生於世界首富馬斯克家？」既無答案，也沒有意義；有些人天生田徑利足，能在10.49秒跑完100米，我一生無論如何鍛煉，除非守待兔子躺平，否則毫無勝算；有些人飛來橫禍，盛年傷殘，甚或早夭，令人聞之惴慄。類似情境，數之不盡，古今中外，人們難以道理弄明白，便歸因於命運。這是「命」的第一環節。
順帶一提司馬牛的悲慘命運。一說司馬牛並非沒有兄弟，他是指自己已沒有兄弟，因為他的兄弟都走上政治謀反的路，後來還連累司馬牛，最終死在流亡的路上(見《左傳》哀公十四年)。
2. 性命義：天賦資質
孔、孟、莊等思想家，都肯定命運的存在，人受限於無法控制的外在力量。然而，先哲對命運的思考，不同於你我一般平常人(古代稱為小人)。他們知道，若着眼於人力控制範圍之外，一切無非命運限制，然而，有控制範圍之外，便有範圍之內，若把眼光移到那道人力所能及的神秘極限界線之下，從能夠控制的範圍之內看呢，則一切又都是資源和條件了，只不過有上限而已！
我雖不生在馬斯克或李嘉誠等大富之家，但我家自有我家的資源和條件，那些資源條件儘管極之有限，即使僅有，也總是我能運用的資源和條件啊！我雖不能在10.49秒跑完100米，那就用100.49秒，或200.49秒跑完100米吧，也是盡量運用了上天賦予我的資質。意外發生，不諉過天災，說「天也，非人也」(參《孟子•梁惠王》)，當痛定思痛，不貳過，不容人禍不單行。况且，人的一些限制，常可通過鍛煉改善，現在跑100米需時200.49秒，通過努力，嘗試跑出100.49秒。一個怠惰者的命，與一位志士仁人的命，完全不同，命運和限制的分別，往往出於努力的差異(見徐復觀〈有關中國思想史中一個基題的考察〉)。
因此，限制同時是能力！在限制之內，竭盡所能，便盡了我的天性，即「盡性」，荀子講得更白：制命，即掌控命運。先哲竟從命運中讀出人能自主的力量，講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一類在命運之內超越命運的君子人格，是中國文化有別於希臘、希伯來、印度等其他文化最偉大之處。性即命，命即性，即天賦資質，命強調命運、天賦的一端，性側重資質、能力的一端，以不同角度看生命同一本質。這種命運與天性的關係，是命的第二環節，也是最重要一環。
諸葛亮在〈出師表〉說「苟全性命於亂世」，提及性與命二者，不是一般僅指幾十年生命的意思，若要苟全生命，投靠曹操或孫權等諸侯求聞達亦可(錢穆《中國思想通俗講話》)。全性命，即盡性，亦即立命，治世中，當積極地施展抱負，實現一己的無限可能，在亂世中，唯有消極地不委屈自己的性向與志趣，以免有損上天賦予的天分與資質，保護本性。
3. 使命義：仁心
天賦資質，從儒家角度看，除了生命、才幹、智慧之外，最重要的，當然是本欄念念不忘，反覆申述的人性，即：人與生俱來對別人乃至一切生靈的同情心，孔子稱為仁。在生活的不同情境中，仁——或人性——有不同具體表現，孔子較常提到孝(子女與父母之間的仁愛之心)，孟子多講義(對於用仁愛之心處事待物的堅持、執著)，荀子側重禮(幫助人實踐仁愛之心的社會規範)。
換言之，有一股人無法違逆的力量——命運，賦予了唯有人類才具有的稟賦和能力，對一眾生靈，生同情的仁愛之心。這是人的先天設定，亦是處事待物的必然限制，人應當窮其一生，竭盡全力，實現這種人之為人的天性，成為人被命運投擲到世上的使命。這一觀念是自古至今的中國文化基礎，在十六篇、文言文，乃至現代生活中反覆出現，也最容易把握，是「命」的第三內環。
命運、性命、使命，三個環節構成中國文化的「天命觀」，每個人須接受天賦資質必有極限，無法再進一步改變，便不必在意，倒不如盡力實現、發展自己所有的天賦資質和潛能，特別是仁這項最重要的人的本質。以天命觀讀〈命解〉，十分容易把握李翱的觀點，以及他的洞見與不見。
李翱〈命解〉肯定了天命觀的第二和第三環節，可惜，對第一環節的命運限制，始終未夠重視，畢竟，即使求之有道，還待得之有命(《孟子•盡心》)，所以，孔子說君子畏天命，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論語•季氏》)，到了五十歲，他才達到知天命的境界(《論語•為政》)，接受人世間無可逃脫的痛苦與磨難，而依然保全內心的平安。那麼，如司馬牛，或者如你如我，當面對命運的失序，猶能不憂不懼。
文：林葦葉
(香港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研究範圍包括中文閱讀教學與評估、香港少數族裔學生中文學習、中文教育網絡分析應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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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07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