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無從追憶的源頭——讀文於天〈家的形狀〉
【明報專訊】香港詩人文於天2021年出版了第三本詩集《晚冬》，從對個人經驗的叩問，到對時代的反思，再到末輯對文憑試「十二篇」範文的壓軸重寫，不難看出其創作野心。當我們溯流而上，卻會發現如此宏大的視野的源頭——詩集的首輯，原來是詩人私密的家族記憶之梳理。
一切可以從文於天更早出版的《狼狽》說起。在這本「較年輕」的結集裏，放在集首的〈家的形狀〉同樣以「家族」作為母題。似乎他如今呈現的所有成熟面貌，都離不開生命之初，家族對他的形塑。
幾十年前，村鎮
藤纏的舊屋他們守著長夜漫漫
在門檻上沿燭光之影
摹繪耒耜般
一些世界的象形：
祖父無言苦勞的胃、家的形狀
以及，年代貧瘠的弧線
統統扭曲在屋瓦下如一段
難懂的脊椎。
孤獨的孩子，他們
依棲穴下，弓身俯首
組織有關哀傷的知識
學習命運循環不息的系統
那晚，安靜只餘下寥寥筆順
寥寥如月光外
饑餓的耕具
此間，又回到村鎮
往復於無字的時間，幾十年
孩子長成了最長的沉默
沉默伴隨著一個消失的胃
祖父們年輕的幽靈
終於繞過最長的蒼白
讓我看見一部
抽象的家族史
一代人和另一代的人
都是文盲的後代
零零落落，在沒有旁白的故事裏落腳。
而我穿過舊屋遇見門檻上
年幼憂悒的父親
燭光象形的夜捲進耳蝸
時間犁一般墾過
爬梳，如無甚用處的詩
勾勒了一點
所知的廣袤
追溯生命之源
〈家的形狀〉以父系血脈為線索，詩人追溯自己生命之源。詩作分為今昔兩節，首節回到比記憶更早的時候，那是詩人父親的童年，更具體一點——無論是時間(幾十年前)、地點(村鎮、藤纏的舊屋)，還是人物(守着漫漫長夜的親人們)，都在提醒讀者，這是祖父出殯前的夜晚。在那個一切都靜默的晚上，年幼的父輩們面對祖父的突然缺席，想要沿燭光之影溯流而上，在廣漠一般的時間裏勾勒「世界的象形」，摹繪記憶最原初的樣貌。但象形字畢竟只是粗糙的形符，所傳之意必會因為時間漫長而無法完整留存。何况寡言的祖父生前只懂埋頭耕作，僅留給親人一個耒耜(用來翻土的農具，粵音：淚自)的形狀。此處「耒耜」與隨後的寥寥耕具呼應——當祖父已逝，故事的主體不復在場，物件最原始的含義便無從得知。於是「祖父無言苦勞的胃」、「家的形狀」及「年代貧瘠的弧線」，注定無法被理解，「他們」也注定無從爬梳自己的身世。
脊椎支撐人體站立，正如記憶是每人成長的底氣。一旦記憶散逸，「脊椎」只能是一段「難懂的脊椎」。寡言的祖輩注定有一群迷茫的子嗣，但生命仍在繼續，孤獨的孩子還是要在漫長的人生中安身立命，在亂流之中「組織有關哀傷的知識」。
爬梳抽象的家族史
第二節回到現實。祖父去世後，詩人父親承襲其寡言，「長成了最長的沉默」。因此直到詩人回到父親童年的村鎮，關於祖父的片段才五零四散地跨過漫長的蒼白，抵達眼前。可惜，一如前文所說，這種拼湊而成、事過境遷的家族史，頂多是一部「抽象的家族史」，當中必然存在簡化、錯讀、遺漏，甚至是一些刻意的隱瞞。
現實只有經過言說，才能以故事的形式流傳。父輩學識粗淺，不懂得述說自己的命運，家族史因此缺少詮釋的旁白，後人只能在零星散落的記憶中落腳。至於詩人，儘管企圖用文字回返無法觸及的過去，卻也只能看見年幼憂悒的父親坐在舊屋的門檻上，慢慢消化祖父的缺席。全詩雖只涉及三代人的故事，但我們不難推想，在不善言說的祖父之前，有着更多「祖父」默默耕作；孤獨的「我」之後，亦會有更多的「我」守着漫漫長夜——唯有沉默代代相傳。
〈家的形狀〉並不易懂，原因在於詩人梳理家史的同時，還對書寫發出最深沉的叩問。詩人黃潤宇提及，此詩是一場用語言尋找歷史，以及在歷史中自我定位的實驗。可惜文於天走筆至此突然發現，自己的詩文與父輩的犁軛並無兩樣——墾種只印證了墾種的沉寂，書寫只坐實了書寫的徒勞。他們都是孤獨、沉默的後代，在沒有旁白的故事裏徒然耕犁的後代。
■作者簡介
嚴瀚欽__文學創作班導師，podcast節目《今晚See詩先》主持人之一。著有詩集《碎與拍打之間》(石磬文化，2022)。
文：嚴瀚欽
圖：StockPlanets@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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