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故事：守護者
【明報專訊】在這個不平凡的冬陽裏，我坐在操場旁邊的木長椅上，我要說，只有我真切地理解和關懷Miss Poon離開校園的原因，反正沒有人打算再提起。
自從Miss Poon沒有在校園出現，大家曾有過一段熱議的時間。大家都說所有事情無法瞞得過晴，晴也不諱言，Miss Poon是被學校送走的。我不是說晴消息不靈通，然而，這些年頭，只要每次涉及Miss Poon的事，我幾乎肯定全是晴杜撰的。她說Miss Poon行政失當，又說她被家長責備，還有包庇學生等，統統都是虛言。好端端一個大好青年，年輕貌美，為何竟落得如此名聲？而為了稽考事理情由，這些年來我故意走過Miss Poon身旁，刻意觀察她的舉動，有時無所事事，就在有意無意間站在她身邊，可以肯定地說，我只看見她如何冷靜地應對問題、如何溫婉地照顧學生，怎樣看來也不是晴所說的怪相老師。為了證實我的想法，我執拗地要把Miss Poon的形象改頭換臉。對，是我，就是在社交平台上讚譽她的人，我把她在學校裏的各樣細節刻劃下來，上課時的小動作怎樣可愛、說話時的樣子怎樣甜膩、批改課業時的文字怎樣有愛心，這都是不爭的事實，我要在學校裏形成風氣，雖知道無法與晴正面對抗，但暗地裏所作的事力量更大。而我知道晴是班主任眼中最好的學生，顯然她的所有信息是來自這老頭的，我終有一天要告發他。
而在眾多說法中最受關注的，是早陣子Miss Poon的身形突然變異。想起來就是這年頭的事。那時候Miss Poon沒有現在般纖瘦，人人都說她過胖，胖得像四圍亂滾的充氣皮球。可是，長假期後，不過半個月上來，Miss Poon卻突然極速清減了，我可從來沒有這心理預備，她也沒曾告訴我有減肥的打算，我實在要憤懣地說：「我—事—前—不—知—道。」可是，同學們真是可惡，竟都說她要結婚了，這可笑不可笑﹖好，為了讓同學真正有個明白，從那天起，我唯有放棄自己的時間，每天放學後離遠地跟隨Miss Poon，一方面為要證實她沒有伴侶，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我要確認她沒有企圖欺騙我。終於，我發現原來Miss Poon隔天就會上健身室一趟，每次待上兩小時，而我也由那天開始在健身室外守候，直至她運動後離開。我曾怪責自己為何這樣花費時間，然而都是值得的，從她的外表就知道她是不懂照顧自己的少女。這樣看來，無怪乎身形會逐漸消減，與此同時，我也替她的結婚傳聞好作回應準備，固然，就算同學們不盡相信，至少我心裏也得了個明白。
後來，就在Miss Poon呈現最美狀態的日子，同學們居然重視起Miss Poon來。我不得不說同學們的膚淺，其實任何時候，好老師的特質，就只有如何關懷學生呀、如何教導學問呀，怎麼說也與美態沾不上任何關係。於我而言，Miss Poon最受人敬仰的地方，就是她特別關顧那些成績欠佳的男生，這也是我因她而最感自豪之處。我常常在放學後瞥見她指導濤，他成績同樣不好，Miss Poon倒不介意，還輕輕地跟他說話。有時提及那個作家呀、那種手法呀云云，反正Miss Poon說話時，從側面看自有她的美態，我認為是真的美。然而，我開始認為同學們找Miss Poon是故意的，我亦對這種課後個別指導逐漸起疑，雖然我無法肯定，但自從聽見大家都在說濤與老師有染後，我的確時常看見他們兩人相聚。於我而言，Miss Poon和濤是不可能產生怪誕的感情的。不可以，我斷然地表示：我真的受不了。我無法接受他們存有這種徹頭徹尾的畸戀關係。我雖然想過告發他們，但我又不是晴，且不可以影響我最關懷的Miss Poon的前途。幸運地，有天我回校前照了照鏡子，看見了自己的臉容，我突然像清醒過來，發覺自己與濤實在太不像了，他沒有老師喜歡的氣質，也常說一些粗糙的話，如果他心思纖細，或者還值得懷疑半分，然而，他一點也不像我。我就像突然之間放開了心懷。為了證實我的想法，那天我私下偷窺了濤的電話，肯定電話裏頭根本沒有他與Miss Poon的聯絡對話，出乎意料，反而讓我發現了他與晴的特殊關係。如此一來，我終於替Miss Poon放心了，她沒有一時糊塗，她沒有。而我總算對得起自己這次以身犯險，偷看別人電話不是我平常會做的事，然而，有時為了調查，又或許是必須的。
對於Miss Poon的離開，還有另一個說法。又來了，雖然我絕不會相信，可是卻不期然地產生了另一次極大的恐慌。他們說Miss Poon的離開，全因她決定與丈夫分居。他們說Miss Poon為了保持自己的專業，在學校裏沒有怎樣，情緒總不向外張揚，可是，假期裏的她倒不是這樣。班主任說自己就是有這種便捷和權利，可以直接和Miss Poon溝通。他也說得真像樣，說Miss Poon放假時因無法與丈夫接觸，大概是受了丈夫的拒絕，於是情緒低落，還請我們要多體諒她的處境。這簡直是屁話，Miss Poon什麼時候跑出個丈夫來？我知道所有說話都是由這些老頭造謠而來，我不懂為何當老師管不好自己張嘴，說到底，Miss Poon是你們的誰？不靠譜也要替自己留幾分面子。我替Miss Poon不值的是，她肯定從來沒有搭上過誰，也從來沒有誰是她看得上眼的。我可以肯定地說，Miss Poon由始至終都是獨身的，沒有人知道，除了我。男老師們，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你們認命吧！而我正好相反，我與Miss Poon的感情比較特殊，不是說我每天也離遠地保護她嗎？這是我專屬的權利，你們恨不來。因此，可以說我是最認識Miss Poon的人。據我觀察，她從來都獨來獨往，那次課後，她獨自到超市買了些日用品，再在街市買了些白菜、肉丸和牛肉，一人分量。我看得好清楚。我不會說一人獨身很好，孤獨會令人死亡，抑鬱是長期病，重複的自傷隨時是導火線，我認為Miss Poon總要有個伴，然而，只是她的時機未到，且我還要上大學，才會有然後。這次，我倒是學會冷處理，因為只有我知道謠言背後的實情，我明白。這段日子，我總是特別謹慎地勒緊自己的舌頭，做好學生的本份，除了那次在老頭面前直斥他造謠詆譭了Miss Poon。
就在這個平靜的冬陽裏，Miss Poon不在了，大家卻只在談論考試怎麼辦，似乎已沒有人再提起Miss Poon。而我卻由衷地感到滿意，她選擇離開，似乎是為了新的開始做準備，我懂，我也在準備中。我更慶幸的是，她已不再受到大家的胡言所害，而我這個平凡學生，也算是她最終的守護者。至少，從現在開始，也只有我，會繼續靜靜地守着在遠方教學的老師。
今天，我獨自坐在操場旁邊的木長椅上，班主任走來，我問起他Miss Poon的近况，他蹙了蹙眉後說，學校裏從來沒有老師姓潘。那麼晴和濤是不是在一起了？班主任說同學裏也沒有人叫晴和濤。我笑了，班主任真會偽裝。陽光灑落，才發現，除了我，班主任竟不知何時消失了。而我卻獨自地在想着，放學後可要再到健身室外一趟，等候Miss Poon再一次從健身室裏獨自地走出來。
■作者簡介
陳志堅
(中學中文教師。著有散文集《時間擱淺》、小說《離群者》、《無法預知的遠方》等，主編《情味?香港》，作品亦散見於報章與文學雜誌。)
文：陳志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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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55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