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極短篇
時針剛過了凌晨兩點,平姐聽?丈夫節奏分明的鼻鼾聲,好像昨天壞了的冷氣機,發出粗糙的機器聲。她躺在迫窄的?上,左轉右翻,腳用力一伸,櫃頂的雜物也掉了下來。幸好!沒有吵醒他,否則明早開小巴便沒精神了。平姐沒想到自己也要在幾小時回餐廳工作,開始賣咖啡和早餐。
平姐做過洗碗,每晚蹲在旺角的後巷,一盤盤碗碟在她的手中,從非常油膩變成可以接受。看?污水從膠盤流進坑渠,她感到自己好像地上的肥皂泡,身上有永遠洗不盡的油膩,但這些油膩的歲月已經過去了,她覺得自己很幸運,輾轉到了大學的餐廳工作,負責咖啡小賣部。她不用再蹲在地上洗碗了,每一個咖啡紙杯都是新的,她喜歡那種乾爽的觸感。
可以離開骯髒的工作環境,兒子又上了高中,雖然丈夫的工作辛苦,但平姐覺得她的人生已經滿足了。然而,這幾天的經歷,讓她產生某種說不出的不安,她不懂得向丈夫表達,表達了他也不會明白。在咖啡因的影響下,她徹夜難眠。事情是從三天前,開學的第一天開始……
那一天,早上十時半,早餐時間差不多到尾聲了,平姐在年輕的經理指導下,準備午餐的三文治。當她正在切番茄的時候,一個男學生用兩隻手指夾住一個吞拿魚包,走到收銀機前。平姐看到這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臉型瘦削,個子不高,斯文有禮的樣子,希望兒子長大後,能變成這樣就好了,不像她幹粗活。平姐手堣w經拿起膠袋,公式化地問他一句,他們的對話就這樣開始了。
「要膠袋嗎?」
「不要。」
「要碟嗎?」
「不要。」
「多謝,六元。」
「還要一杯黑咖啡,請放入這個壺內。」
「不能的,只能用我們的紙杯。」
「為何?」
「因為你的壺太高,放不進咖啡機。」
「我不要咖啡了,這是六元,謝謝。」
當學生說到最後一句時,沉睡的眼睛醒了,手執?一本厚厚的書,若有所思地轉頭便走了。平姐手中還拿?膠袋,不知道怎的,她不懂得回應,為何不要咖啡呢?奇怪的事情還繼續發生,這學生連繼三天也在同一時間來,同樣買吞拿魚包,同樣要求黑咖啡放進壺內,而同樣被拒絕,所以他們在三天內有完全一模一樣的對話。
平姐只是按?經理教她的方法?咖啡,把紙杯放在機下面,按一按便可以了,她有什麼做錯呢?她不想把事情告訴經理,心婸{為這是小事,沒有了一個顧客,小賣部又不會倒閉的。然而,這個學生頑固地出現在她面前,讓她感到有點不安心。她自己不喝西式咖啡,但前一天,放工前,她為自己?了一杯黑咖啡,嘗試一下年輕人的口味,結果整夜也睡不?。
這天是第四天,平姐因為沒有睡覺,所以眼睛要睜得大大。回到咖啡小賣部後,她發現咖啡機竟然壞了,而經理也病了沒有回來。一個清閒的早上,她好像多了自由,而很快便到了十時半了,她看到他是身影。
「要膠袋嗎?」
「不要。」
「要碟嗎?」
「不要。」
「多謝,六元。」
「要一杯黑咖啡,請放入這個壺內。」
「今天咖啡機壞了……」
當男學生快要說出他的對白時,平姐不知從哪來的念頭和勇氣,伸手搶了他的壺,然後指?對面的港式攤檔說:「我可以幫你?港式咖啡,我用一隻杯?好,然後倒進你的壺便是。你喝港式咖啡嗎?」男學生好像不稱職的演員,接不上對白來,只回應了一個如早上陽光的笑容,然後點點頭。
看?平姐走到對面,他叫?她:「麻煩你不要用紙杯?!」平姐是否聽到?那就不知道了,但這一個早上,她終於把咖啡倒進他的壺內。
作者簡介: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文:黃淑嫻
攝影:阮智謙
[語文同樂 第3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