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朱天心的父親朱西甯是台灣重要作家、1949年隨國民黨來台的軍人。當初國民政府為國軍及其家眷興建一條條眷村,朱天心自小就在眷村長大。身為被時代拋棄的眷村二代,她走過《紅樓夢》中美好的大觀園,走過櫻花開落的京都,她記念童年的美好,記念逝去的父親。記憶是珍貴的寶藏,她放不下,不願放下。
眷村度童年 念茲在茲大陸同胞
台灣以閩南人為主,朱天心父親是居於眷村的外省人,母親是在日治台灣長大的客家人,朱天心代表的,是台灣兩個非主流族群。她印象中的眷村是個「微型中國大陸的縮影」,集合不同省籍的人,各省各縣的方言,她幾乎都聽得懂。
在眷村的日子,父親總愛說逃難、國共內戰的故事,她興奮地回憶:「嘩!簡直是精彩絕倫,比全部的電影都還要精彩。我們當作娛樂來聽,因此對近現代史有一種隱約的責任感,念茲在茲,要去解放受苦的大陸同胞。」朱天心形容生於台灣宜蘭的丈夫唐諾是不折不扣的「在地人」,對大陸一無牽掛,然而大陸的「同胞」,有朱天心無法聯絡、不知死活的親戚,這份責任感,成為外省人與在地人無以彌補的差距,也令他們被後來的台灣社會嫌棄。
1970年代,眷村的孩子逐漸長大,不敷應用的空間,成為不少人和朱家搬離眷村的原因。那個年代,沒有互聯網、沒有電話,一別,幾乎等同永別。臨別之時,「再見」很難想像,但他們會說:「南京,再見。」
眷村長大的小孩,父母大部分從大陸逃難過來,身無長物,立無寸土。讀書升學,是眷村孩子的唯一出路。小學六年級畢業,學生要選擇是否升學。朱天心記得,當聽到在地的同學說不升學了,要回家幫忙種田,她說:「好羨慕啊!我們沒田可以種。」當聽到同學說要幫爸爸照顧雜貨店,她又當回一個小女孩,努努嘴說:「好羨慕,買賣東西很好玩,吃糖果都不用花錢。」從前她少不更事,現在她明白:「不能升學或不願意升學,其實路已經可以預見」,沒有根的束縛,她反而可以自由成長。
文學呈現非主流 免少數的被遺忘
回憶往事,朱天心總愛說:「我記得……」,絲毫細節亦不放過。對她來說,記憶是她的唯一、她的責任:「你的生命,一步一步踩過,像踩過無人的雪地,此前沒有人走過,這些記憶難道不應該是非常珍貴的嗎?」她感嘆自己是「眷村二代」,同時是最後一代;她慨嘆大家只管走向新時代、新國家,小眾如外省人只求藏起原來的身分,掩蓋不相容於主流的記憶。一個城市除了連鎖商店,亦應有獨特的小店,才能構成動人風景;在她眼中,文學就應呈現不同和非主流的聲音,以免少數的被遺忘。
背負沉重的記憶,就像鞋子進了沙石,每走一步,觸動人心。人人都想遺忘過去,邁步向前,朱天心卻挖掘深埋地表之下的記憶,讓人不安,如鯁在喉。她常常被人責罵:「滾回你的中國!」別以為仿效「國王的新衣」中誠實的小孩,就會獲得讚賞:「你以為眾人會很高興你說出真相嗎?通常眾人是很厭惡你的,覺得你不識時務、不識相。」然而作家的職責,是要描繪反抗時代潮流、自苦於信念的人,正如珠母貝需經歷多次分泌才能凝結寶貴的珍珠,這些記憶,對文學來說、對她來說,都是莫大的資產。
從女兒到母親 讓孩子充分長成
從其成名作、自傳散文《擊壤歌》中純真熱情的女高中生,到描寫一個個背負眷村記憶的「老靈魂」,無法融入台灣社會,朱天心說幸好她隨父親認識到一個廣大的世界——文學共和國,令她不被眷村記憶制約。20年前父親去世,她彷彿被「丟在一個沒有人?的雪地」,失去的不止是父親,更是一個文學前行者、一列追循半生的足?。朱家三姊妹在台灣文壇各有成就,你以為朱西甯必定嚴格監督女兒閱讀,事實完全相反。他從不干涉女兒閱讀,書櫃不設禁區,朱天心12歲時便捧荂m蘿莉塔》(美國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可夫的成名小說,講述中年男子與12歲少女的不倫之戀,充斥兒童性愛描寫),讀得津津有味。她說:「我和天文近60年都沒有分開過。可是我們有如此不同的面貌,因為他們有充分的讓我們的自我完全發展飽滿,所以我們都真正長成完全不同的人。」
父母開明的教育,造就朱天文、朱天心一冷一熱的性格。文學的世界,時間失去意義,在氣喘沒有發作的時候,天氣和星星位置和以前一樣,朱天心覺得只要回到高中門前,就會等到《擊壤歌》中一個個熟悉的朋友。現實世界時間匆匆,她已是一個妻子、一位母親,比起家庭的規範,她與丈夫唐諾、孩子謝海盟更像室友。謝海盟患亞斯伯格症(自閉症的一種),極度自我、如冰般冷,朱天心希望他抬頭看看世界,但總會忍住:「先讓他充分長成,不要妄加指點。」謝海盟曾公開自己是同性戀,是穆斯林,朱天心透露他正進行變性手術:「他很要求我不能說『我女兒』,但還沒辦法說『我兒子』,所以我都說『我孩子』。」她記得在懷胎5、6個月時,走到土耳其旅遊,每天看完古蹟回旅館,時近黃昏,正好是小城居民一天第5次禱告的時候。她莞爾一笑,寧靜而安詳:「我當時就覺得,我肚子堻o個孩子受這樣的胎教,她將來長成怎樣一個怪樣子,我都可以接受。」
◆一個夢,走過山河歲月
三十三年夢過去,「學飛的盟盟」長大成人,但朱天心的夢,終究是完不了。年近60的朱天心,星座如兩尾交纏的魚,她畢生與主流記憶對抗,與自我對抗。她有時是世故的婦人,拱茩I挖掘為人厭棄的記憶沙石,一字一句煉成碩大的文學寶藏;她有時是天真熱情的少女,鍾愛「星星小孩(Little Twin Stars)」的精品,為宮崎駿的電影荌g。她興奮地分享自己最愛宮崎駿的《魔女宅急便》,宮崎駿如何潛入她的夢中,偷走她的夢:「我很希望有一天,可以穿一個黑袍子,在這(腦後)打一個蝴蝶結,騎一根掃帚,有一隻黑貓,起碼是我最喜歡的一隻貓跟荍琚A還有一個很美的小城鎮、有一個麵包店……」
浪漫如朱天心,回顧《擊壤歌》的天真熱情,亦不忍再看。當初她的老師、近代作家胡蘭成讀畢《擊》,大為讚賞,卻提醒她走出美好的大觀園後,如何寫出《紅樓夢》的後40回。多年之後,她的《三十三年夢》以16萬字記錄33年來在京都的旅程,呈現在絢麗記憶下,人生斑駁的底子。她把年輕時建造的「七寶玲瓏塔」砸個粉碎,為當初的夢想、年少時的豪壯之語,畫上句號。正如張愛玲遺稿《雷峰塔》、《小團圓》出版後,不少張迷大失所望,朱天心卻如此佩服她:「張愛玲年輕的時候把最好的部分寫完了,可是她在中年的時候,負責任的把真實的一塊端出來,這當然沒有那麼好看,可是她很負責任的把人生的全貌和盤托出。」
朱天心曾十分鍾愛張愛玲的作品,但年歲漸長,她發現張愛玲不過是個「裝世故的小鬼」。不知不覺,朱天心亦走過山河歲月,往事如煙、如夢。父親逝世,3年前心愛的貓橘子走了,她皮包依然放茖e的毛髮。她囑咐謝海盟,她的骨灰只願跟橘子的混在一起。每次相遇都是久別重逢,如果能在人世多走一回,她願意拋下所有記憶,與他們再一次相會。
文:譚舒雅
圖:譚舒雅、資料圖片、網上圖片
[語文同樂 第26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