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有人說,香港勝在和平,沒有戰爭威脅。戰爭看似離我們很遠,但細想一層,社會紛爭不斷,不同人各持己見,也算是另類大小「戰爭」。城邦香港早前舉辦的「在今天的香港讀亞歷塞維奇」講座,邀請了獨立記者譚蕙芸與作家張婉雯,從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亞歷塞維奇兩本關於二戰的作品開始,討論紀實文學對當下香港的意義。
■亞歷塞維奇是「左膠」?
亞歷塞維奇(Svetlana Alexievich)生於1948年,父親是白俄羅斯人、母親是烏克蘭人,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首位以記者身分奪得該獎的女作家。面對蘇聯時代殘留下來的悲劇,她的每部作品都花數年撰寫,試圖以「人聲拼貼」的方式呈現尋常人的聲音。《戰爭沒有女人的臉:169個被掩蓋的女性聲音》、《我還是想你,媽媽:101個失去童年的孩子》分別走訪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曾參與戰事的女兵與孩童時代經歷戰火的人,探討他們的心路歷程,記述的不是勝利與榮耀,而是瘋狂與荒謬;她不歌頌英雄、弘揚勇敢,把錄音機指向女性、小孩等,藉由他們瑣碎的敘述,拼湊出勝利背後,蘇聯人民的苦痛、一幅更真實的歷史圖像。
亞歷塞維奇獲獎後,不少人為她的堅毅折服,但譚蕙芸套用港人的價值觀,卻說亞歷塞維奇是一名「左膠」?港人常用「左膠」諷刺只講理想的知識分子,譚蕙芸說:「亞歷塞維奇1970年代開始寫作,只寫了5本書,以港人角度來看,完全不符效益。」從70年代開始,亞歷塞維奇茪O記錄蘇聯時代以至蘇聯解體後,個人命運的轉折,批評白俄羅斯與普京政權。2000年,她因受白俄政權逼害,流亡海外,輾轉到歐洲生活,尋求庇護。有長達20年,蘇聯官方不許她的書出版;直至1990年前後,蘇聯民主化,她的書籍得以出版,一舉成名。對譚蕙芸而言,亞歷塞維奇的堅持全因她有信念,「反觀現今的年輕人,誰會如此堅持信念?」
■「我」如何讀亞歷塞維奇?
《戰爭沒有女人的臉》、《我還是想你,媽媽》兩書各約400頁,沉重的不止是紙張的重量,更是時代、歷史如影隨形的陰霾。譚蕙芸在台灣看過兩書,厚重的分量加上戰爭題材,令她卻步;但她應邀出席是次分享後,卻書不離手。工作以外,她乘地鐵、搭電梯,連走路時也在看書,一個月便把它們看完。她認為即使不了解相關歷史,也可把書看完。
張婉雯亦指出,因各篇的篇幅不長,情節沒有很強連貫性,讀者大可只讀兩三頁便擱下來,有空再繼續細看。
■處身香港,如何記實?
張婉雯曾以記述方式寫下殯儀業工人生活的小說《潤叔的新年》,記實筆觸令人印象深刻,她更憑小說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現實複雜,張婉雯認為呈現細節正是書寫現實的方法之一,因為「生活的真相往往隱藏在細節當中」。例如小說寫潤叔拿湯探望住在老人院的母親時,描寫其太太每每把湯壺蓋子扭得極緊,表現太太細心的一面(怕湯瀉出),以及華人社會羞於外露的情感。
而譚蕙芸作為資深傳媒人、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她認為現實並非黑白分明,是由「多種的灰」建構而成。因此,她總想找出身分多重、曖昧的人物,以反映多樣、零碎、複雜的真實。「比如我想了解香港人,我會訪問一個於香港出生、但於內地讀書再回來的人。『香港人』一詞還適用於他嗎?他會如何看自己的定位?」她相信可以挑戰純粹、既定觀念的東西,反而更接近真實。
■為何中學生要讀亞歷塞維奇?
處身紛爭不斷的香港,譚蕙芸與張婉雯不約而同地表示年輕人的首要任務是讀歷史,擴闊視野。譚蕙芸認為閱讀亞歷塞維奇的書籍,更可讓中學生離開「舒適圈」,接觸不熟悉的事物。相比《戰爭沒有女人的臉》,譚蕙芸更推介中學生閱讀《我還是想你,媽媽》,因故事篇幅較短,且孩子與中學生年齡接近,更易有共鳴。
張婉雯認為中學生應該讀亞歷塞維奇,是因為她的寫作「如實」。張婉雯是香港理工大學中文及雙語學系語文導師,認識不少新學制下的學生,「DSE(文憑試)對寫作的要求十分扭曲,例如必須有光明結局、延伸意義、大道理」,然而亞歷塞維奇卻拒絕從戰爭提煉大道理,要呈現多元聲音,「考試時,你必須(依從規則)玩這個遊戲,我能理解。但我希望(中學生)離開了考試,在日常生活中,可以做回一個忠實的人。」
■最深刻的片段
◆「我走上前,把牛奶擠到地上,奶牛感激地舔荍琲漯蚗Y。『呶,』我站起身,『現在你們可以開槍了。』我遠遠地跑開,不想看見。」
──節錄自《我還是想你,媽媽:101個失去童年的孩子》
看罷兩書,張婉雯最難忘的是書中寫孩子面對奶牛被德軍殺時的所見所感。戰爭強調保家衛國、呼喚英雄,卻忽視了女人、小孩與動物的感受。她在文中看到在戰爭中被忽視的小孩與動物,「他們不互相踐踏,或犧牲對方自保」。小孩無法拯救奶牛的性命,卻勇敢地向德軍請求為牠擠牛奶,減輕牠乳房膨脹的痛苦,讓牠活得有尊嚴。「在此段描述中,我看到光輝。」張婉雯說。
◆「一年後,他(編按:指丈夫,曾是受訪者部隊指揮官)離開我跟另一個女人走了……。他說:『從她身上飄出的是香水味,而你身上是氈靴和包腳布的味道。』」
──節錄自《戰爭沒有女人的臉:169個被掩蓋的女性聲音》
最讓譚蕙芸深刻的,是女人在戰爭中自願從軍,必須作男性打扮,甚至要穿男性內衣褲。戰爭中的男兵十分照顧女兵,但戰爭完結後,男人卻不願娶曾當兵的女人,嫌她們不夠女性化。「當女人有利用價值時,就要求她們當『男人』;但戰爭完結了,就要求她們當回女人。」縱然現今講求男女平等,但譚蕙芸認為社會對女性尚有很多規範,對有關部分深有感受。
文:譚舒雅
圖:譚舒雅、資料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