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魯迅的必要——理解國民的劣根性
【明報專訊】【書評】(圖)
(第1段)「因為從那一回以後，我便覺得醫學並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於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於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吶喊．自序〉，《吶喊》
(第2段)上文所引述的是〈吶喊．自序〉裏著名的「幻燈片事件」(魯迅在日本求學時看到幻燈片上被砍頭者和圍觀的看客，引發他對愚弱的國民之感慨)。這是魯迅從事文藝創作的直接動因。1918年，魯迅發表了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正式展開了他棄醫從文的救國生涯。
救國的迫切：禮教吃人、救救孩子？
(第3段)1918年，魯迅發表第一篇白話文小說〈狂人日記〉，是他立志棄醫從文的重要標誌，也是新文學運動的重要實蹟。〈狂人日記〉以日記的形式、文白交雜，穿插正常與瘋癲的種種話語，揭示了中國病態社會中不幸的人們精神上的病與苦。他的第一本小說集《吶喊》貫徹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思想，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
(第4段)對中國民眾的啓蒙意義是〈狂人日記〉的重點所在。他追蹤中國社會罪行的真相，同時驚覺仁義道德禮教正是吃人的元兇時，便立刻被禁閉、隔離、治療、檢查，最終為社會所吞噬。在〈狂人日記〉的第三則說到狼子村的吃人事件，狂人說：「我插了一句嘴，佃戶和大哥便都看我幾眼。今天才曉得他們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夥人一模一樣。/想起來，我從頂上直冷到腳跟。」可見狂人在正常世界中深感不安。或許這就是魯迅所要批判的「國民劣根性」所在：如果全社會都用這種準則過活的話，而與這種準則背道而馳的就是瘋狂。
(第5段)或許我們在〈阿Q正傳〉中會有更深刻的體會。〈阿Q正傳〉透過農村中貧苦僱農阿Q的藝術形象，影射出人性的劣根性，如卑怯、精神勝利法、善於投機、誇大狂與自尊癖等課題，對於中國傳統文化帶來深刻的批判。〈故鄉〉則講述「我」返回故鄉搬家的故事，一聲老爺，令兒時玩伴閏土變成一個奴隸的象徵。當然魯迅銳意批評跟阿Q、閏土一樣的中國人活得像舊思想的奴隸，但不難發現魯迅除了批評以外，還存深刻的同情和悲憫。〈孔乙己〉中，魯迅在小說的最後着意展示孔乙己的殘廢形象，以身體的缺陷強調其卑微的靈魂。
批判以外的悲憫
(第6段)〈阿Q正傳〉的最末章，魯迅強調阿Q的身體缺陷：「癩瘡疤」使他很容易被人氣得「全疤通紅」的發起怒來，然而面對如自己一樣有着身體缺陷的王鬍，或者比他瘦弱的尼姑，他同樣會有着輕蔑的神情。他是一個卑微的小人物，同時也擔當一個欺凌者的角色；無論面對的是欺凌者或被欺凌者，因為「精神勝利法」的幫助，使阿Q是時時感到得意的。為阿Q作傳者說：「看哪，他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是對中國人有着深刻的批評。然而，在阿Q臨死之前，這個中國人靈魂肖像的永遠得意的神情，卻為恐懼所替代：
(第7段)「這些眼睛們似乎連成一氣，已經在那裏咬他的靈魂。」
(第8段)「咬他的靈魂」可見魯迅深切明白改革的必要和急切，批評以外，更見同情。他的另一篇小說〈風波〉通過描寫在江南某水鄉發生的一場由辮子引起的風波，反映了辛亥革命的不徹底，揭示了當時封建帝制還在統治農村、農民愚昧落後、缺乏民主和自由思想的狀况，並由此說明今後的社會革命若不徹底改變民眾的觀念就難以成功；更感傷的描寫在〈故鄉〉之中，當閏土與作者談了一會以後，已無話可說：「他只是搖頭；臉上雖然刻着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彷彿石像一般。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烟管來默默的吸烟了。」可見魯迅一方面急於改革，一方面無情批判，但還有着更深的同情與無奈。前人研究〈故鄉〉時，多集中討論楊二嫂和閏土的奴性表現，或者集中以故鄉的破壞，影射封建制度的沒落，從而引伸所謂城鄉之間的衝突。然而卻忽略了「我」的心理本身，實際上是有着相當深刻和複雜的呈現。又如〈孔乙己〉、〈藥〉等，刻意以抒情味特重的筆觸以呈現故鄉的純樸和簡單，卻是以〈故鄉〉為始。綜觀〈故鄉〉整篇，語調溫婉而悲涼，對於童年摯友和兒時故鄉的失去，帶給作者極大的創傷與悵惘，而未來的路途並沒有光明的保證的時候，只有緘默，只有走。
(第9段)可是這便應該絕望了嗎？在〈藥〉中，作品通過對茶館主人華老栓夫婦為兒子小栓買人血饅頭治病的故事，揭露了社會鄉鎮落後地區人們普遍無知、封建迷信，暗中頌揚了革命者夏瑜(人物原型是秋瑾)英勇不屈的革命精神。作品以華老栓夫婦給兒子治病為明線，以革命者夏瑜被軍閥殺害為暗線，兩線交織，揭示了中國知識分子應該具備的憂患意識：即使犧牲，也應該喚起療救的注意。
魯迅與中國文化
(第10段)孟子說：「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憂患意識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精神。面對社會的種種問題、人性的醜惡與軟弱，中國文化強調正視、修正。《大學》中，有八條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中國傳統道德先以律己，後推己及人。觀乎道家提倡「無為而治」、「莫之命而常自然」。魯迅明顯傾向於儒家學說，像一個戰士，一步一步拿着救國的長矛，指向扭曲了的中國文化。魯迅並非義無反顧地前行，他對於中國有充分的理解，知道要扭轉中國人的人生，並非一朝一夕之事。當魯迅看到鐵屋子裏昏睡的百姓，生活在困苦當中，信心被折斷了。正如〈一件小事〉中的「我」，無力而渺小。群眾有時是一面鏡子，反映了知識分子無能為力的臉龐。
(第11段)中國傳統文化是智慧的結晶，只是現代中國同時受全球化、西方思潮衝擊，加上社會結構急劇轉變，我們並無法用「正面」或者是「負面」為中國傳統文化下定論。一如魯迅筆下的社會，充斥人性醜惡與劣根性是鐵一般的事實，但並不代表中國文化是導致國民劣根性形成的主因，當中國文化精神被曲解、被扭曲，才會令人性僵化，令社會無情。魯迅對於「未來」充滿懷疑、不安，然而更存於內心深處的是「救救孩子」的欲望。魯迅的作品因而更值得我們細讀：在中國文化中找到黑暗之處，在黑暗之處，挖出光明。
【段落重點】(圖)
(第1、2段)：略述選書的原因，繼而整合書本的總主題，並引用關鍵引文作為輔證。
(第3、4、5段)：先寫最重要的主題思想，選取不同的篇章分論傳統社會的弊病，梳理重要情節。
(第6、7、8段)：承上啟下，試圖歸納前人常見的論述，繼而寫出自己獨到的見解。
(第9、10、11段)：略作延伸，反思作品與中國文化的關係，提升文章的深度。
■文：呂永佳 - 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著有詩集《無風帶》、《而我們行走》，散文集《午後公園》、《天橋上看風景》、《於是送你透明雨衣》。曾任青年文學獎、大學文學獎、城市文學獎評判。作品曾被翻譯成英文、韓文、日文等。
圖•bauhaus1000@iStockphoto、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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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3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