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搜查官:「被戛然而止」之痛——吳曉樂〈鉑銥男孩〉
【明報專訊】師長常跟我們說「這樣做是為你好呀……」但面對人生抉擇時,他們認為的「好」,是否完全切合現實情G、真的對我們有好處?台灣作家兼社會評論家吳曉樂以散文〈鉑銥男孩〉告訴我們,她對於這種「為你好」的想法,「偏偏就是不喜歡」。
■今期搜查目標
「高材生」說「偏偏不喜歡」
現年30多歲的吳曉樂,台灣大學法律系畢業。她的人生原本向茠k律工作直走,惟「愈讀愈心虛,愈讀愈悶悶不樂」,加上求學時做兼職家庭教師,窺探到不同家庭中各式光怪陸離的教養孩子現象,對台灣社會的親子教育問題深感興趣。法律系畢業未久,她遂決定短時間內不考「國考」(執業考試),也不欲從事法律相關工作,花7年時間走進不同家庭蒐集故事,寫成短篇小說《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被考試綁架的家庭故事 一位家教老師的見證》,記錄9個過去家教學生的故事。小說後來改編為公共電視文化事業基金會同名劇集,於2018年7月起播放。
2019年吳曉樂再出版散文集《可是我偏偏不喜歡》,簡介如此寫道:「對於理想人生的歌頌,似乎只有一種曲風。光鮮穩定的事業,還有和樂甜蜜的家庭:夫唱婦隨成雙對,有子,或許有女,父慈子孝,賢妻良母……許多人生來就被推出起跑線外,卻又拚了命要擠進去,站上指定位置,扮演社會的期待。」當中的21篇散文寫社會、家庭,也寫她自己,以細緻目光察看21世紀女性的成長經歷及見聞。
■搜查前導讀
母親與教師聽到的吶喊
散文集中載有21篇散文,其中一篇是〈鉑銥男孩〉。「鉑銥」指至今存於法國巴黎近郊的鉑銥公斤原器,引伸解作「標準」,吳曉樂學生時代暗戀過的「鉑銥男孩」,成了她往後衡量男生的標準,有了這個「鉑銥」,感情上的眷戀就有憑據。「鉑銥男孩」擁有一對顏色很淺的眼珠,往後她心儀的容顏,都有對淺色眼珠。
〈鉑〉有句話讓筆者直有醍醐灌頂的醒覺:「她也是以一種包藏了惡意與促狹的智慧,深信,有天我會感謝她,感謝她辨識出,我是如此適於這個學歷至上的社會?」那個「她」,是吳曉樂當年的班導(台灣用語,意指「班主任」)。那年暑假,班導硬生生拆散了吳與她暗戀的男孩,原因是「為她好」,想她專心讀書。
多年後終於洞悉男孩當年突然疏遠自己的真相,吳曉樂驀然回首,雖然事過境遷,但不止沒有感謝班導,反而更篤定地相信所謂的「為她好」,只是種狹隘的智慧。班導怎能預想一段「落空」了、從沒發生的感情會是珝嬪d曉樂學有所成的元兇?吳痛恨人說「如果」:如果沒有班導當年的鐵石心腸,你可沒有今天的「你」了——吳與男孩的愛或隨時間而逝,也可能孕育滋長,相信她寧可順其自然的愛一場,隨「我」這主體去選擇,而非班導「你」胡亂以「愛」之名在她生命中作梗。
筆者是母親也是教師,兩個身分都賦予我一些「權力」,包括在家庭中教養孩子,以及在學校管束學生的權力。吳曉樂的吶喊教我警醒:身為「行使權力」者,應如何運用、善用這些「權力」,而又不至於入侵孩子或學生的私人領地,使關心不成為囉唆,帶領不成為控制,愛護不成為冒犯。
■腦袋搜查令
「為你好」,真的對我好?
吳曉樂的文字準確細膩,意象豐盈又不落俗套,且感情濃淡有致。她用婉約的文字,在〈鉑〉中寫下一段少年十五二十時的戀愛回憶。跟不少人的戀愛一樣,起步始於接近,「為了與他親近,我模仿。他跑去網咖打電動,我跟過去。他放學後偶爾會逗留在校內,與朋友打球,我就為了他留下。為此我撒了好多謊……」她沒有半點罪惡感,因為「我那時很堅信,只要能親近我暗戀的鉑銥男孩,所有的謊都不是謊,而是願,撒謊不過是另一種格式的許願」,戀愛果然令人荌g。
「十四歲的我 要的是被愛」
不止跟茖k孩東跑西跑,吳曉樂更試過藉口說自己覺得冷,要求男孩借她外套;她甚至把臉埋進外套,感受男孩的氣味和溫度。二人穿同一件衣服,她知道背後的意思可以是相當無恥,勇敢的她直言:「但十四歲的我眼中,要一顆羞恥心有什麼用,我要的是被愛。」親近暗戀的人,尤其要謹慎說話,怕在話語中表露了愛意,又擔心流露不了善意,所以吳曉樂特別小心選擇話題,「我們的話題是控制得絕對精準的表面張力,飽滿又不至於溢出,沒有一滴水沿蚚雿t墜落」。
暗戀既脆弱又安全,脆弱在於它不能太張狂,怕被對方或旁人發現,一旦襄王無夢,怕是朋友也做不成;另一方面卻很安全,可以獨自享受甜蜜感覺,進可攻退可守。要突破「戀人未滿」這界線,手段是「試探」,吳曉樂曾要求男孩陪她回家,路程不長,她一時說要到便利店買冰棒,要不便到已經打烊的早餐店階梯上聊天,總之務求令回家之路變得曲折蜿蜒。她用這個方法試探男孩,看他是否願意陪伴、花耗時間,跟她一起無所事事,「倘若有個人願意陪你把一條三百公尺的路走成三公里,那他對於你,多半是中意的」。當然,試探有時會跌入「禁區」,「我跟鉑銥也在數茪諝驉A偶爾他會貌似心不在焉地說,喂,妳有喜歡的男生的話,要跟我說哦。我逐日變得膽怯與自卑,又想佯裝瀟灑,於是說,嘿,你喜歡誰,我也可以幫你哦」。
「無緣無故疏離 在我心鑄傷口」
所謂「少女情懷總是詩」,當時的吳曉樂既難受又享受,覺得恰當又自覺不當,時而迷惘又時而清醒。然而,一段似乎發展得不錯的暗戀,因茖k孩有日突然冷淡而落幕,她憶述當時的心情,「鉑銥男孩無緣無故的疏離,在我的心上鑄出一道傷口,時時隱約陣痛」,這陣痛楚提醒了她:自己在意的人,都可能以任何形式離自己遠去。
事隔不知多久,二人皆長大成人,在吳曉樂「別有用意的漫不經心」下,他們在社交媒體中「巧遇」。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訴說茤麂ヾA男的說自己暗戀一個夢寐以求的女孩,女的則說起跟男友爭執的細節。一下子,吳曉樂的心寬了,不再遺憾,「彷彿在胸臆之間塞進一片海洋,可以放養鯨豚,也納得下一枚月亮」。可是心雖寬了,心結仍是未解。何以鉑銥男孩會突然疏遠自己?何以男孩退回自己給他的信?他突然討厭自己,是怎麼一回事?吳曉樂如此描述心情:「我還是在這個時空的邊緣打轉,不時抬頭踮腳,期盼看得更仔細。我還是在意。在那個熱到汗水不停地流入眼睛,帶來要命酸癢的夏天,我是否錯讀了什麼?辜負了什麼信號?為什麼那樣親近的人,只陪我聽了一季的蟬鳴。」
回頭問當初 答案從沒想過
在酷熱難耐的夏天,吳曉樂不斷演練心中的小劇場,在可回溯的記憶中搭建舞台,深夜孤獨地排練,找出當中的失誤,找出得罪之處。若改變了措辭、表情、對白,二人的結局會否不一樣?在一次裝作不經意的談話中,她直入「禁區」,「我們的字句沿茯vb外層深褐色的皮,一圈一圈地撕,直到我們走到最幼嫩也是味覺最嗆辣處的核心」,她問男孩突然疏遠自己的原因,男孩答道:「妳的班導請我不要害妳。妳是能考上第一志願的人。」她沒想過,小劇場會彈出「班導」這個從未考慮過會出現的角色。
「無人夢 撿起沒談完的話」
班導本是發好心為學生好,但「為你好」當中的「好」,該如何定義?權力使用者如老師,又憑什麼去分辨哪些事物或決定對「我」最好?吳仍對戛然而止的暗戀念念不忘,也對班導當年為她作的決定發出一聲一聲的吶喊,到了現在仍覺不忿,她在文末說:「但沒有人的夢堙A我允許自己,想像,兩人坐在打烊的早餐店的階梯上,把當年沒有談完的話給撿起來,如拾起一枚恰到好處的楓葉。」
■想一想
(1)你如何了解長輩和師長所說的「為你好」?
(2)假設你是吳曉樂的班導,你會用什麼方法處理當年她的「問題」?
鄧淑儀
(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現為中學教師。)
顧問老師:鄧淑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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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5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