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自我宇宙的局限和無限——《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螞蟥》
【明報專訊】2022中文科文憑試卷一選取周國平兩篇哲理散文作為乙部考材，一反以往選取記敘抒情散文的常態，奇兵突出，以致勤於操卷的考生也未必能應付裕如，尤其閱讀層面不廣的同學恐怕讀得頗為吃力。或許這也算是敲醒小沙彌的戒尺——課外篇章該是時候跳出記敘抒情的樊籬了。所謂哲理散文，作者稍稍在古今哲理思想的長河中取一瓢飲，已足夠洞燭世情，月旦千秋了。周國平是研究尼采的學者，曾出版相關專著，他的思想自然受其影響。同學不如順藤摸瓜，讀一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節選：〈螞蟥〉，一窺這位德國哲人的智慧。
■文本撮要
本書的主角查拉圖斯特拉是一位哲人，原本深居山中，久居厭倦，於是下山傳播學說。他沿沼澤走，突然踏着一個躺臥的人，一下子一聲慘叫、兩聲咒罵、二十句侮辱的話噴到他的臉上。他驚嚇之下舉起手杖，使勁地打那個被他踐踏的人，可是他立即恢復理智，並嘲笑自己做的蠢事。
他跟那人道歉，說了個比喻：一個懷着夢想的旅人，在寂靜的路上，不留神踩着一隻躺在陽光下睡覺的狗。
被踩者更生氣了，兩方爭執起來。那人站了起來，把赤裸的手臂從沼澤中抽出來，哲人看到許多血從他手上滴下來，憐憫他起來，問他是否被兇惡的動物咬了。那人婉拒了哲人的關心，說這裏是他的家，與粗野人何干。哲人隨後自我介紹，這裏所有地方都是他的國土，他不容許有人受到傷害，先被動物咬又被人踩的人是可憐的，想邀請被踩的人到山上療傷。
被踩的人態度改變過來了，說世上最關心自己的人就是哲人和靠吸血過日子的螞蟥(即水蛭)，他原來像漁夫一樣躺在這沼澤邊上，手臂已被咬過十次，哲人就像更出色的水蛭一般咬他！被踩的人繼續說，他是認真對待精神事業的人，他身處巴掌大的沼澤，專門研究水蛭的腦子，這就是他的世界，他因而感到非常自豪，這裏就是他的王國。水蛭腦以外的知識對他都無所謂，猶如漆黑的無知，無知使他惡心，他寧願將水蛭腦以外的所有東西視而不見。可是在他的專業範圍內，他務求頑強、嚴厲、緊密、苛刻、不講情面。
哲人打斷了他的話，說「眼見為實，一看便知」，因為看到他手臂上的血繼續流下來，有十隻水蛭在上面咬過。哲人客套地邀他晚上上山成為貴賓，但又以聽到叫喚聲為由，離開了這個水蛭專家。
■文本分析
尼采不像某些西方哲學家強調理性，並摒棄煩瑣的哲學邏輯推論，以寓言、仿《聖經》體裁寫出《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這種文學式的開示，讓人聯想到《莊子》的「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即假託寓意之言佔十分之九，借德高望重長者之言佔十分之七，也是假託故事人物闡述道理和主張。
除了這種形式相似，尼采和莊子同樣批判窒礙人性的道德，尼采有名的「精神三變」：提出精神會由駱駝變成獅子，再由獅子變成嬰兒。駱駝代表背負傳統道德的束縛，獅子則是象徵勇於破壞傳統規範的精神，最後的嬰兒則是代表破壞後創造新價值的力量，又與莊子的渾沌未鑿的精神境界不謀而合。雖然二人未能相見，但我輩讀者左手尼采，右手莊子，立言者不朽，被我招魂，黿鳴鱉應，小讀者如我，甘做蜂媒蝶使，聽二位哲人唱和。以下引兩段原文細讀其義：
1. 專注狹小領域 耗費無窮可能
一知半解得許多，倒不如一無所知！與其聽他人意見做個賢者，不如獨當一面而自行負責做個愚人！我——是個尋根問底、徹底鑽研的人：
——根底的大小，有什麼關係？它叫沼澤，或者叫天空，又有什麼關係？巴掌大的根底於我已足夠：只要它真正是根底和基礎！
——巴掌大的根底：人可以站在它上面。在真正的求知良心裏，沒有什麼大小之分。
……
我對螞蟥比較專門而有點研究的，乃是螞蟥的腦子——這是我的世界！
螞蟥(水蛭)的腦子，比喻一個狹小的領域，人不斷鑽研它，為它奉獻一生，甚至自己也被自己的專注和堅毅感動，自足於自己的天地裏了，不屑於研究領域外的東西。他只是在專門的領域裏耗盡生命，愈陷進研究中，就耗費掉原來潛藏無窮的可能，愈有雞毛蒜皮知識的得着，就愈驕矜自得；愈驕矜自得，就愈對寬廣生命無知，所以水蛭專家極其量只是有良心的學究。
2. 探求生命本質 不受環境支配
(水蛭專家)：可是在我想要知道的地方，我也想要誠實不欺，也就是說想要頑強、嚴厲、緊密、苛刻、不講情面。
由於你從前說過，哦，查拉圖斯特拉：「精神就是殺進自己生命中的生命，這就引導我而且誘惑我聽從你的教誨。真的，我用我自己的血增加了我自己的知識！」
這裏說水蛭專家的研究態度是參考自哲人，證明了「真正研究生命的學問」和「研究生命以外的學問」恰恰有其相似之處，才會引起水蛭專家的誤解，採取過於嚴密的研究態度，缺乏全局觀，而結果將會是南轅北轍。雖然兩者過程都強調堅毅、細心，但尼采式的「精神就是殺進自己生命中的生命」是探求生命的本質，不甘受環境支配，要突破外在束縛，它通過自己的痛苦，增加自己的知曉，即知道生命的真相和生活的方法，依着個人意志能力，超越自己成為「超人」，獲得真正的自由精神。
這書是尼采思想創作之巔?峰，用散文詩寫成，查拉圖斯特拉即是尼采的化身，道出了對人生、痛苦、歡樂、期許的深邃體悟，幾乎包括了尼采的全部思想。本篇沒有提及的「上帝已死」和「強力意志」的學說，有興趣的同學，不妨以此為起點閱讀相關的著作，以及不同的解讀版本，初探哲學的世界！
■尼采
Friedrich Nietzsche(1844-1900)
著名德國哲學家、思想家、詩人，24歲就成為瑞士巴塞爾大學的德語區古典語言學教授，專攻古希臘語、拉丁文獻，其著作廣泛批判宗教、道德、現代文化、哲學及科學等領域，對20世紀思潮影響深遠，從存在主義、海德格，到解構主義等，都可以看到他的影子。36歲後身體開始走下坡，1879年辭職後仍然堅持寫作，在母親和妹妹的照料下活到1900年去世。
■思考題
問：《莊子?逍遙遊》有以下一段：
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這段引文和本篇文意有什麼類同呢？
答：鵬鳥由北冥飛去南冥橫越幾萬里，蜩與學鳩在小樹林中自由飛翔，竟然就自滿了，對鵬鳥的遠行表露不屑，就像文中水蛭專家不屑專門領域之外的事一樣，眼界淺窄。
■奪星題
問：視野狹窄的專家研究範疇其實可以有很多取材(比如其他小昆蟲或小動物的器官)，你認為尼采選水蛭有何深意呢？
答：水蛭吸血，血令人聯想到生命，他愈鑽研就愈消磨生命。更重要的是，水蛭專家認為關心他的，只有吸他血的水蛭和踩踏他的查拉圖斯特拉，他將剝削自己生命的人視為恩人，反映出他卑弱的個性和扭曲的價值觀，諷刺世人投入與生命無干的領域，並崇拜一些蠶食自己本應豐盈生命的事物。
文：雷國威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中文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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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07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