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故事:重逢
【明報專訊】林雯終於順利通過實習,當上了社工。這天,她捧着職員證,想起了這一路的不容易。那時,剛剛移民到港的她英文並不好,文憑試成績未如理想,讀了副學士,花多了一兩年時間,才轉考到大學。雖並不是三大名校,但畢竟還是如願考上了。
這是林雯正式接手的第一個個案。同事領着她走進一座舊式唐樓。長滿鐵鏽的門吱呀作響,不過虛掩,門前信箱塞滿無人認領的信件,隨着門搖曳,偶爾掉了些下去,被人踩過,腳印重疊交錯,無法辨認。同事告訴她,這是一個隱蔽青年,叫李宙,今年24歲。
林雯愣住,接過同事遞給她的檔案。是他嗎?真的是他嗎?許多年不見了……
那年中四,林雯移民到香港,成為插班生。班主任安排她與李宙同桌。後來相處一段時間,她才知道這樣安排的原因。班裏的同學幾乎都不太喜歡李宙。李宙似乎感覺不到其他人對他的不一樣,依然我行我素。所謂我行我素,就是上課的時候他會突然大叫,或拍桌子;有時他對老師說的某句話會打破沙盤問到篤,堅持自己才是對的;偶爾他又會緊抓着自己的頭髮,甚至大力地拍打自己的腦袋。其他同學早已對李宙的古怪行徑習以為常,但仍覺得萬分厭煩,鄙夷眼神顯露無遺,常語帶嘲諷。反正李宙也不懂。
林雯並不嫌棄李宙,因為她的大哥也這樣。她心想:我哪有資格嫌棄別人?人不是這樣子就是那樣子的了,又不是什麼稀奇事。林雯知道與他們相處的一套方法。她是班裏唯一願意與李宙說話的人。
李宙的英文、理科本來就表現超群,他常愛課中、課後捧着磚頭般厚的英語小說與科普雜誌細讀,有時他提出的質問連老師也啞口無言。李宙很樂意教林雯英文,只是也會因為林雯跟不上他的步伐而抓狂,後來不抓狂了就猶如恨鐵不成鋼般故作老成地深嘆一口氣。
同事也笑着說:「李宙不大願意跟人溝通。這個案轉給你,是為你好啊,剛做社工,可以從這些難搞的個案多學習學習。」林雯聽後,心裏堵着,沒有回應,直接打開檔案,確實是他,她還認得那青春的模樣。「可是,怎麽24歲卻是用這照片?」林雯問道。同事回答說:「那已經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照片是他母親帶過來的。據說那時候,他退學了,一直把自己鎖在房間裏。」
退學的事情,林雯還記得,就是有一天回去發現李宙突然不見了。班主任也不願多說,只提及李宙不再回來上課了。有人說他是有些科目成績不好被人勸退,也有人說他是移民了,也有人說他獲推薦去國外讀理工科。李宙也將很多通訊群組的頭像換成黑色圖片,然後退出。每次林雯找他,都是單剔,顯示對方接收不到訊息。
「眾說紛紜,可李宙哪有那麼好的命?」同事又說:「他的個案轉了好幾個人跟進了,我也是聽之前給我這個案的人說的,他是有點兒天分,可他們是單親家庭,母親還得工作養他,哪裏付得起出國讀書的錢?輾轉換了幾所學校,還是被勸退了。後來他母親不知怎的去世了。」同事推開虛掩的門,繼續說:「李宙也從不關門,一直在等他母親回家。」
林雯心裏咯噔一下,腳步突然變得沉重起來,邁不出步子跨過那門檻。還沒進門,一陣難忍的濃厚臭味撲來,好像停留在這空間一下子,氣味就會黏在衣服上久久不散。這氣味也太熟悉了。林雯實習的時候,常去探望獨居老人,居室多傳出這樣絕望的味道。有些乾癟的東西在陰潮的空間死亡、發酵,好像長出白色霉菌的隔夜飯,又好像藏於鋪塵的牀底下發綠的陳年水。
那是沒有見過陽光的洞穴。高樓拔起,天空被切割成不規則的一塊,陽光被遮擋,與這裏無關。住一樓本來還能夠看到外面路邊長得高的樹,窗邊堆滿的衣服、雜物、食物卻堵塞了那唯一透亮的缺口,拒絕與外界接駁。燈緊緊閉上雙眼。李宙蜷縮起來,與雜物堆混為一體,像是一座孤島。林雯彷彿看到他身上的藤蔓,在不斷攀長、纏繞。
她忍不住哽咽,聲帶顫抖,喚道:「李宙——是我,林雯。」
■作者簡介
關嘉利
(寫作人,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青年文學獎、年輕作家創作獎等,出版《七年》、《我的外婆》等。)
文:關嘉利
圖: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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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56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