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空標點：廣島之淚
【明報專訊】一種蒸騰，在一個平凡的早上，令無數家庭化為煙塵。很多年後，無關痛癢的後戰爭人們，來到這裏，在遺址中，做一場可有可無的憑弔。
彷彿還未蒸發暖意的黑夜敲打我們的背，列車從凌晨2時駛回市中心，所有的街燈都關掉了像回到原始的黑色中，像用溫火煮着熱鬧過後的些微寂寞。時光和戰爭的陰魂，是淡黃色的光影，靜悄悄地即將流過我們的身體。並不是所有夜行的列車都可供懷緬，青春的激動從來不屬圓型的軌迹。
這是一場旅行，可以是第一次、任何一次，或者最後一次。
我們總是冷靜地感受坐在身旁的彼此。獨處像一種刑罰。兩個自己重疊的陰影地帶，在並行間漸行漸遠的黑色部分。我們本來以為走向遼闊的大地，其實不過是一個卑微的島。是不是每一個人都會相遇、重疊，然後分離，回到原點，才算是完整的孤獨？我們的生命裏，有太多無關痛癢的死，像風穿過我們，埋下了伏筆，慢慢滲入我們的生。豐饒的死亡，刺激空無的珍惜。我們看到的只有眼前的處境，放大，讓它發酵，肆無忌憚。時代和歷史的暗示，卻離我們很遠，是與我無關的東西。
我總是相信，每個人都有一個特定日期，當頭棒喝般，頓悟。
在嚴島神社，我們在一年之初，誠心禱告，用小硬幣擲一個卑微願望，島被賦予神聖的光。原爆過後的輻射從反方向射出。即使相遇但幸運並非必然，我們清楚知道的是所謂天地盡頭，在歷史中不過是微妙一點，沒有開始也沒有所謂終結。沒有美好，其實也沒有時光。海浪演繹一推一收的藝術，我竭力平衡，其實不過是隨浪而行。
從凌晨走到清晨，像從明走到暗。原來太陽也走了一半的路程。10億年之後，太陽將變成一顆紅巨星，其體積之大，足以將地球吞噬進去。換句話說地球最多只能多活10億年。太陽的熱量就足以使地球的海洋蒸發、沸騰並消失。人類的文明，可以真真正正的灰飛煙滅。每當我跌入宇宙的年輪，彷彿跌進恐怖的深淵。偉大的作家們烙寫不朽的靈魂，超越自己的生死，但怎樣都不能超越地球的生死。一切都有限期，鐵一般的限期，無可動搖的，連微細如微塵的記憶都要抹除的限期。而我們的愛情，又是什麼？原爆原來是一場最驚心動魄的隱喻。
讓我天真並確信這永遠是一個可以重新出發的起點，即使那些關於消亡的預測，正匍匐逼近。
．呂永佳 - 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著有《無風帶》、《午後公園》、《而我們行走》、《天橋上看風景》、《我是象你是鯨魚》。曾獲中文文學雙年獎、中文文學創作獎、大學文學獎、青年文學獎等。現為中學中文科科主任。
文：呂永佳
插圖：張欲琪
[語文同樂 第47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