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旅行間：民家作客
【明報專訊】客家人家——吳皓妍
記得數年前年初隨男友到其母家新界鶴藪圍，我興奮得心跳加速。「怎麼啦他家？」後來我好姊妹問。「一入村見鄧氏宗祠，對聯竟是『南陽世澤 東漢元勳』，可見村子應與元朗鄧族先祖有關係……」姊妹們聽後，笑我的焦點竟在文化歷史；男友聽後，表示沒注意過。直到後來在元朗屏山鄧族祠堂看見對聯「南陽承世澤 東漢啟勳名」，他積極向親戚張羅族譜，助我開開眼界，自己也尋一下根。
一族一家甚至一個人的話，其實也離不開家風與長久以來的習慣，也就是文化。外公當時問我：「你是大學生嗎？」一句中大中文系畢業，讓他點頭微笑。不知道是老人家健忘還是多番確認會讓他高興些，一連數次見面，阿公都反覆地問。我想過：也許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媳婦會較受歡迎？後來覺得不一定。他的年紀也受「女子無才便是德」一套傳統價值影響，除非還有別的。後來我答出不一樣的話：「我大學畢業，做老師呢。看過不少研究都說客家人十分重視教育，看來果真如此！」然後便聽到不一樣的故事——阿公曾是北區區議員、鄉議局執行議員……也幫忙辦過學校做過校監。客家人祖輩遷徙艱辛，遷到一新天新地建功立業，於是崇文重教以保繁榮……也許這就是滋養阿公的文化土壤。
翻書翻到一個你曾去過的地方，而且不是說進便進的廳堂，一種親切感也會讓人心跳加速。「粉嶺丹竹坑區」、「鶴藪圍」的黑色小字，讓我耳邊響起阿公的自豪——曾經多年為丹竹坑公立學校的學子致辭、頒獎的滿足感。學者蕭國健先生《香港新界家族發展》一書有記錄自宋代入遷香港的鄧姓族人，鶴藪一帶也許不是香港鄧族中最有名望的，也無科舉成功升官發財之人，所以資料故事沒有屏山和錦田的鄧氏多。書上無詳載，但因客家人家還在，所以文化還在，而且在變中流傳。
在港島鬧市成長的我，覺得最有趣的，是親眼看過他們圍村新年「太公分豬肉」時得到的燒肉，後來有時候變為太公分一家幾盒西餅(也許是衛生方便之故)，親嘗過兩件象徵傳統的現代蛋糕。要說融入客家的感受，是某年新春開始學打客家紙牌。一副六虎牌共38隻，分「拾」、「貫」、「索」、「錢」四門，每門從1到9。那些數字繪得像畫，認牌也搞了好一段時間(現在我也不算十分精通)，不過阿婆重複說的「派牌」、「做牌」、「叫牌」……變成我學得最標準的客家語。
由於經年累月地玩牌，有紙牌的地方便是阿婆的家，而香港早已是阿公阿婆這代客家人「生於斯，長於斯」的家。阿婆年輕時是種田的，香港不少上一輩人都是種田的，有次和她看看鶴藪鄰居種的、綠油油的田，她會突然打起精神說：「田呀！」走着走着又惦記回家、嚷着回家。記憶可以日漸衰退，人生情節可以前後倒置，但她對土地和家的依賴一直如是。這便是圍村人、原住民常有的，而城市沒有的風景。祖輩為客，而在這塊土地之上，我為客之客，他們先來，我後到，所以最難得的是，我們的時光曾經疊在一起，一起眺望鶴藪微風下的莊稼，呼吸過客居人間的小美好。
◆文化知識
牌戲早已是中國文化重要部分，如明代馬吊、清代麻將。清人顧炎武在《日知錄》曾提及馬吊的普及情况：「至天啟中，始行馬吊之戲。而今之朝士，若江南、山東，凡於無人不為此。」
客家六虎紙牌，源自明代馬吊，更是現在少有保留馬吊四門的牌戲。馬吊中「十字」、「萬字」、「索子」、「文錢」，演化成客家紙牌中的「拾」、「貫」、「索」、「錢」。
■吾鄉吾土——薛頌平
去年6月，行程早已規劃，我卻在糾結。一同行朋友撇脫地決定留下，說要見證我城大事，我卻不太捨得辛苦掙來的金錢，坐上沖繩的航班。人在異境，魂魄卻好像停留在動盪的家，直至巴士駛經中部，看見道路兩旁的鐵線圍欄後一架架美軍軍機，時而從頭頂上劃過藍天，密封的車廂內依然震耳欲聾，我的魂魄才在那巨響中被呼喚回來。我們在讀谷村下車後，就到役場(註：即村政大樓)與當晚寄宿的民家主人會合。對面的中學用地居然跟香港大球場差不多大，附近還有很多尚未開發的土地。我心裏暗忖，這裏一定沒有土地問題。
在民家吃飯時，因為懂得日語，我跟民家太太聊得特別投契。談到前幾天去了南部的二戰遺蹟，她就急不及待地拿出一本厚如字典的綠色書，好似找到知心人。這是她父親的回憶錄，在他晚年時，她與兄弟姊妹為父親記述了一生的遭遇。我既驚訝，又感動，很佩服他們這家人對於父親和歷史的敬意。
她迅速翻開了沖繩戰的章節。美軍戰時從讀谷村一帶的中部海岸登陸，她的父親很快就被送到平民的收容所。苦等至1945年的夏天戰爭完結，沖繩人卻不能立刻回家。以讀谷村為例，戰後95%的土地都被美軍佔據，第一群能夠回家的人都要等到翌年8月。幾十年間，美軍在不少沖繩人的爭取下逐少歸還土地。部分人的村莊一直在基地裏，至今有家歸不得，若要堅持回去拜祭祖先與神靈，居然還須先向美軍申請。但是也有部分人或已忘記祖先的傷痕，他們依靠豐厚的補償金維生，反而更擁護基地的存在，甘願離開故土。
如今，美軍佔有整個沖繩本島一成半的土地。「你們剛才與我先生會合的役場一帶，以前就是美軍機場，早幾年才歸還給我們的。我還記得小時候會看到士兵從飛機上跳降落傘下來的練習呢！」基地靠近民居，常常發生墜機意外。民家太太想起兒時一個意外，奪取了與她年紀相若的小學生性命，不禁流露出傷感的神情。
忽然，旁邊傳來音樂，民家先生拿起沖繩傳統樂器三線，自彈自唱。原來他是著名樂手，曾被邀請到我城表演。之後他說要教導我們彈奏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或者因為兒時習琴有點音樂底子，我比朋友快上手，沉重的氣氛變得輕鬆起來，那些美軍基地的困擾、我城的愁煩，大家都好似一時忘記了。
翌日起牀，民家太太邊預備早餐，邊看電視新聞。剛巧在播放我城過百萬人上街的畫面，她停下手上的動作，我欲言又止。我們都沉默了，或者因為對於自己成長的土地，我們都曾經這樣緊張過，抱持希望，卻又再度失落。複雜的地緣政治下，我們都身不由己，無奈與傷痛使我們既想吶喊，又不得不沉默。而過了一年後，當朋友聚會都只剩下離開與留下的話題時，無論決定如何，對於曾在這裏付出一片丹心的人，都難以釋懷。
不久前，大家蜂擁至快將翻新的歷史博物館參觀。在自然生態環境的展板中有類似這樣的一句：「把地球的歷史換算作1小時，人類文明的歷史也不過1秒。」朋友若有所思，說：「或者世間上的紛紛擾擾，都根本微不足道。」我應接下去：「但是對於那個經歷在當下的人來說，這就是整個世界了。」歷史不斷演化，記憶持續翻新，或者我只能夠如沖繩民家的太太般，把這刻對我城的點點所知所感，記錄、封存，珍而重之。
◆有關香港文化工作坊、本地導賞團和遊學資訊：https://www.spec-culture.com/
◆吳皓妍 - 畢業於中大中文系，曾為中學中文及中史教師，現為教育及文化機構SPEC創辦人，負責本地深度遊及文化活動。
◆薛頌平 - 日本學碩士，具日本文部科學省博物館學藝員資格，現為教育及文化機構SPEC創辦人，專門策劃海外遊學。
文、圖：吳皓妍、薛頌平
[語文同樂 第47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