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近代白話文學依循的北方官話，虛詞讀得輕聲，與實詞分明，例如「的」、「什麼」、「為什麼」、「多麼」、「是…的」、「這裏」、「(守)着」，都讀得輕，令文句輕重相間，產生語調(tone)，可以傳遞微妙感情。用粵語朗讀，有些詞卻變成入聲的「的」、「什麼」與「多麼」之類，不能用輕聲變成前重後輕，而是兩個重詞；「這裏」也是讀得重。明是輕聲細語，讀來變了重話。粵語朗讀近代白話，就影響語句的節奏，不利掌握近代白話。一般中文學習，不需要識講普通話。然而，要精細掌握白話文運動之後的現代文學，要學習用白話寫小說，廣東人要懂一點普通話，以掌握語調。換了是文言的虛詞，上面的一組虛詞，變了「之」、「為何」、「屬於」、「此處」、「(守)住」，用何種漢語語種來念，聲調差別不大。
虛詞念法 粵語所無
現代白話用的虛詞，來自漢語的實詞，但發音或聲調變了，但變化只是在北方白話顯得出來，粵語這個古漢語的語種遺留，卻轉變不了。例如「的」字，用普通話讀，實詞是dí，如的確，或dì，如目的，如念「我的家」，那個「的」字，輕得很，就像「我」與「家」之間停頓了一下，「的」的虛詞念de，粵語都是dik1。「了」字，實詞是liǎo，虛詞是le，但粵語都是liu5。着的zhe、zháo與zhuó 三種變化，但粵語都是zuek。
張愛玲有小說意味的散文〈愛〉 ，正好用來示範：
“ 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罷，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着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地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她沒有說什麼，他也沒有再說什麼，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後來這女子被親眷拐子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妾，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年輕人。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
張愛玲講的是上海話，但她寫的是通用的現代白話。這些現代白話，令她的小說進入現代。
劈頭一句，「這是真的」，只有「真」字是古漢語的實詞，其他的「這」和「是的」，都是來自阿爾泰語系的白話，但這些輕聲細念的北方口語，卻傳達了欲言又止、曖昧不清的敘述感情。這種敘述感情，絕不是「此乃真事」、「此事屬實」、「見聞真事一則，說予看官一聽」的明清白話做得來的。
第二句兩個「的」字，「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一口氣將故事的女主人公引出場來，讀來多委屈！裏面夾雜了古文，紓緩一下這現代白話長句：村莊、小康之家。這句話，用粵語來念，就是自討沒趣。粵語沒有虛詞的「的」的聲音，粵語的dik1，是實詞，虛詞也這樣念dik1，還連續地念，多麼的刺耳！
末段的感嘆，「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也是兩個「的」字連用。
故事的轉折之處，是一句：「就這樣就完了。」 只有「完」是古漢語，其他都是宋元的白話。用北方話讀來，滿是無奈與悔恨！若是換成明清白話(淺白文言)「至此了結」來敘述，張愛玲就完了。
文：嶺南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陳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