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其事：留下來的人——李東陽
【明報專訊】「哭什麼？若你當天也一同堅持，我們就能一起進退。事到如今，哭什麼？」面對好友嚴辭斥責，李東陽止住了淚，哽住了離愁，默然無語。劉健、謝遷、李東陽，先帝臨崩前，本寄望三人鼎足輔弼幼主，但劉、謝不耐幼主無道，便拂袖而去；其實當天李東陽同遞辭呈，但口氣不如二人決絕，結果被皇帝強留，看戰友背影漸遠，獨對這荒唐政局。
小手大筆 一代文宗
時間回到五十年前，紫禁城中，奉天殿上，四歲的李東陽，因神童之名被天子召見，在御前表演直徑一尺的書法大字，足足神童身高的三分之一，寫的還是「麟」、「鳳」、「龜」等字，不難不寫，逗得龍顏大悅。他此後更兩度御前講讀《尚書》，「詰屈聱牙」的上古史書，令天子決心好好栽培這個神童。天賦、官方栽培，再加上自身苦學，李東陽在明朝詩文名滿天下，《明史》指「弘治時，宰相李東陽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足見其影響力。而他更是幽默能手，明人詩話筆記中，他言語往往如篇章那樣，妙趣橫生，莊而能諧。
李東陽在政壇的步伐相對較慢，他歷仕五君，但前三位天子只拿他當擅於舞文弄墨的吉祥物，主要做文書工作。直到年近五十，始獲明孝宗賞識而獲大用。李東陽一生都惦記他的伯樂，在退休後還編了《燕對錄》，記錄他與孝宗論政場景，行文中充滿崇敬。孝宗以劉健為內閣首輔，重用謝遷、李東陽，時人稱「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三人合作無間，共同成就「弘治中興」。
宦官弄權 辭官不果反被嘲諷
奈何孝宗年僅三十六就病逝，繼位的武宗貪圖逸樂，縱容宦官劉瑾逼害忠良。三位前朝輔臣多次直諫無果，打算發動百官在上朝前跪伏於殿前施壓，逼皇帝處置劉瑾等人。但尚未成事，便被小人焦芳出賣。劉瑾聞訊，馬上伙同黨羽求情，令武宗鐵下心迴護。劉健、謝遷死心請辭，李東陽被強留，淚別好友，反被冷言相譏。留下來的他，取代劉健成為內閣首輔，叛徒焦芳成了其副手。在任期間，「老臣、忠直士放逐殆盡」，他「悒悒不得志，亦委蛇避禍」，但卻再沒提出辭職。
清朝的紀昀如此評價李東陽：「依阿劉瑾，人品事業均無足深論。」事實上，《明史》載，政野上下的氣節之士，都不齒李東陽。有人在東陽門前匿名投詩諷刺，他臉色一沉，但繼續上班；詩歌傳遍京師，他沒制止、沒追究、沒報復。衛道之士唾棄，奸黨也不願放過李東陽。劉瑾表面上畢恭畢敬，實際上與焦芳內外夾擊，一直伺機想拉他下馬，可說是「裏外不是人」。
忍辱負重 獨留內閣屢救忠良
是什麼驅使李東陽在政局飄搖下繼續工作？愛還是責任？大概兩者皆是。《明史》寫道，劉瑾弄權之時，辭官的劉健、謝遷以及其他忠良其實「幾得危禍，皆賴東陽得而解」。良臣被逼害，而「東陽力救」、「東陽等力救」、「東陽疏言寬恤數事」、「東陽言……乃免」，在書中屢次出現。「凡瑾所為亂政，東陽彌縫其間，亦多所補救。」但天下人不解，門客不解，追隨東陽多年的門生羅玘上書勸其請辭、宣言斷絕師生關係，但李東陽沒法如藺相如般回應。他知道要是回頭為自己分辯，就要收起這面蔭庇天下良士的大盾。所以他默然承受一切，面對羅玘的信俯首，長嘆了一口氣。
直到正德五年，劉瑾伏誅，東陽才再次請辭：「臣雖委曲匡持，期於少濟，而因循隱忍，所損亦多。理宜黜罷。」武宗不許。兩年間李東陽共十二度乞求請辭，才終於獲武宗御准離職，當時他已六十六歲，餘壽四年。
「解組歸來已白頭，幾從天路想神遊」——六十九歲那年，也是孝宗駕崩十周年忌日，他寫了一首詩表達心聲。「組」即是繫着囚犯的繩子，他為了天下人把自己關在名為首輔的囚牢中，獲釋時已是白髮蒼蒼的老翁。而一年之後，他也終於得嘗所願，駕鶴西歸，順着天路報覆他的伯樂去了。
■文：林蔚耀 -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畢業，畢業後於大型補習社任職，監修教材。前任《藝文青》雜誌副總編輯，現職中學中文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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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6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