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園地：那一抹笑容
【明報專訊】小時候，人們總說我的笑容很有感染力。
六歲那年，我和家人一起到外婆的家鄉小住幾天。那裏的樹很綠，天很藍，車很慢，我就像傳說中的牧童一樣，嘴裏咬着從路旁摘下來的蘆葦，頭上戴着外婆織給我的草帽，腳上踩着草履，晃晃悠悠地在林間小道散步。小路並不平坦，有很多泥水坑，卻散發着我記憶裏最好的味道，是最清新單純的味道。那時候，我沒什麼煩惱，整個腦海裏都充滿着美好的幻想：彩虹是仙女的棒棒糖，雲彩是柔軟的枕頭……在父母的庇護和家人的疼愛下，我擁有無憂無慮的童年。
我在那年的農地摘了一顆葡萄，興奮地趴在外婆身上，笑着把葡萄放進她的口裏。外婆還未咀嚼便已說道：「再甜的葡萄也沒你甜！」
我知道，小時候的那抹笑容是孩童最純真無邪的笑，可以直直照進人心，是溫暖人心的「小太陽」。
少年時期，人們總說我的笑容很好看。
不知從何時開始，尤其是中學階段，人們對我的讚美從能感染人的情緒變成了表皮上的美麗。十五歲那年，我看着學生照中的自己，五官開始長開了，脫離了幼時的稚嫩，眼睛笑起來彎彎的，嘴角揚起時和小時候那一抹笑容的弧度一樣，明明看起來變化不大，所以我想，變的不是我，而是周圍的人。被稱讚笑容好看本是值得高興，但不知為何，我只懷念小時候那一抹笑容。當有異性向我表白時，他只在乎我是不是他的理想類型，而不關心我開不開心；當我和朋友上街，他們只在乎照片拍得好看不好看、我有沒有迎合他們的笑話，而不了解我想不想笑。
在這個「顏值」至上的時代，即使朋輩表面不在乎，內心總會對好看的人更有好感，更容易和他們做朋友。我已不是孩童了，別人對我也沒有了小時候那種關愛和包容，好看成了別人對我好的資本。於是，那年我化了個嬌俏的妝容，在手機特效和美顏濾鏡的加持下，笑了起來，「咔嚓」一聲，照片留下了那一抹笑容，好看便夠了。
踏入社會後，人們總說我的笑容很得體。
這個評價大多從同事的口中聽見，在每天連續不斷的見客、會議和交際的磨練下，我已經可以隨時隨地笑出來。需要帶起現場氣氛、歡迎客人、協議成交時，我都會自然無比地露出笑容，令大家開心，不過和小時候那一抹笑容不同，人們並非因為我的笑容本身有感染力而開心，他們笑只源於利，只要我有能力讓客戶滿意，彼此能順利對話，滿足他們的要求，他們當然高興。這種高興是冰冷的，沒有一絲溫度，只是成年人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疲累地合了合眼睛，又再次揚起笑容，準備迎接下一個會議。我的眼睛依舊是彎彎的，嘴角依然揚起，好不好看已經不再重要，更遑論是否有感染力。我的眼底如古井般平靜無波，儘管臉部肌肉拉扯着笑容，但只要細細觀察，便會發現笑容的底色是深深的憔悴，眼下的烏青是厚實的粉底也難以遮蓋的，嘴角像是安裝了自動開關一樣，需要時僵在臉上，不需要時無力地垂下。不過沒關係，反正大家也習以為常，也不止是我，我身邊的人、公司的人、社會的人又有誰不是這樣呢？
這一抹笑容我幾乎維持了一輩子，但在內心的水木清華之地，仍然住着一個女孩，她擁有最天馬行空的幻想，最炙熱的情感，最無憂無慮的家；她依然活在六歲那年的夏天，戴着草帽，穿著草履，踢踢躂躂地走着。小路旁是很大的葡萄園，偶然有幾隻驢慢悠悠地經過，外婆就坐在那張摺椅上，搖着扇子招呼我過去。我衝過去趴在外婆身上，把葡萄塞進她口裏，笑着問道：「甜嗎？」
那一抹笑容絢麗無比，像永不停息的煙花一樣，在我心裏放了一遍又一遍。
文：連芷容(聖公會林護紀念中學，中六)
【文章經編輯】
■啟導站
中學階段選材佳
「童年」稍欠自然
作品由三個部分組成，藉笑容的變化寫出成長，透現成長過程中的無力感，但結尾並不消極，而是把那笑容象徵的純樸與快樂藏於心底，呼應得宜。
三個部分分別是童年、中學階段和踏入社會後。童年和公司的描述較為常見，以中學階段的選材最好，手機美顏、「顏值至上」更是這時代的新現象，值得更多的探討。
這三個階段中，中學時期的「我」只顧自己快不快樂，出了社會工作則要設法令大家開心，但為的主要是利，是工作。童年的「我」也讓外婆快樂起來，這是那麼的自然、純真，跟其他兩個階段對比鮮明。
作品都環繞着「我」的笑容，在中學時期可以看照片或手機，打工的「我」要看自己的樣子也不難，問題是童年的「我」怎看到自己的笑容？並且深深印在記憶裏？當時並沒有鏡子或手機，這難免有點不自然。「我」應該記得的是外婆的笑容才對，想到外婆的笑，便可想到大概自己當時的笑容也一樣，有着感染力。
又或者，外婆的笑是多麼真誠、快樂，令「我」明白到長大後的笑容有多麼的不同。
■文評人
可洛(梁偉洛，筆名可洛。)
喜歡寫小說和詩，喜歡夏天和海，喜歡睡覺和貓。現為寫作班導師。著有小說《幻城》、《女媧之門》系列、《末日絮語》、《鯨魚之城》、《小說面書》、《陸行鳥森林》、詩集《幻聽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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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陳綺雯
圖：recep-bg@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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