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在霧中，緩慢且倉卒的衰老——讀韓祺疇〈日子有霧〉

[2023.01.04] 發表

【明報專訊】「我時常以苛刻的目光檢視抒情詩作，我質疑那些詩人並沒有釐清自己的情緒，只是籠統地覆述一種無以名狀的心理異况，把詮釋事情的權利和責任交給讀者」，香港詩人韓祺疇曾如是寫道。

對抒情保持警惕，並自覺地嘗試敘事性較強的賦體，讓其人其詩在眾多年輕寫作者中，擁有相當鮮明的辨識度。

2021年韓祺疇出版的詩集《誤認晨曦》不乏這類詩作，以冷峻的眼光逼視城市眾生相，關懷人世的苦楚，詩意的深處，藏着尖刀一般犀利的諷喻和思考。付梓成冊後的新作〈日子有霧〉也有着類似的筆法，此詩獲得台灣「新北市文學獎新詩一般組優等獎」，並收錄於《2021臺灣詩選：年度詩選四十週年》：

早起的時候去看霧。大樓的輪廓像未竟的話語

走進去你說就像是趟進了回憶：鬼魂

瞧見了你，前些日子，夜裏夢到的人

喚起陌生的名字但盯着你──為什麼水還未沸

為什麼飯煲還未昇起濃重的霧，想不起了

牆壁被燒乾的鍋燻黑，冰箱的剩飯是甚麼時候

結成冰塊？山上的霧是冷的，你記得的遠方

已經沒有任何景色是篤定的

呵一口氣暖和手腳，醫生問你，名字怎麼寫

樹林、海鳥、蚯蚓、摩天輪、蘋果──他們要你跟着覆述

想起了電鍋的按鈕根本沒有啟動，年輕時登山

點起柴薪就生火，霧裏明明沒有眼睛

偶爾早起的時候去看霧。鬼魂從濃縮的回憶裏走來

天堂、剛泡好的茶、螺絲、未繳的電費單

你把它們混為一談。為什麼密碼是錯誤的

為什麼今天的日子是昨天──銀行職員反過來追問

上一筆交易到底買了甚麼？想不起了，你說。

帳篷、手套、開山刀，還是一瓶洗衣液

只記得超市外的路口，全都是霧。他們要求你

從照片裏認出所有單車，要你說出第一隻寵物的名字

想不起了，那些陌生的回憶都長刺。你記得的那座山

早就夷為平地──罐頭魚買一送一要不要

收銀員問起你。那要不要將來一起去山上隱居？

你說好。鬼魂就消失。

依舊在早起的時候看霧。你凝望那些錯落的大樓

用力回想它們原來的樣子，山在哪裏呢

海又在哪裏？一切都憑空消失

一切都燒成了廢墟──像他們發現你的時候

霧已經散佚。山上的霧是冷的

你將在那裏隱居，重新活在自己的日子裏。

一個認知障礙患者的故事

前蘇聯導演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ij)的電影常常出現霧的元素，鏡頭下的時空時常因為蒙着彌散的白霧而顯得隱約和遙遠，那是對記憶的某種還原。同樣，韓祺疇的〈日子有霧〉總共出現9次「霧」，這裏的「霧」除了是物理世界的現象之外，似乎也攜帶着某種文學密碼。

擁有上帝視角的敘事者通過各種碎片提醒我們，這是一個認知障礙患者的故事——在「你」的世界裏，語言不便，判斷失準，記憶模糊，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層無法撥撩的迷霧。「你」記不清楚時間(為什麼今天的日子是昨天)，無法辨識空間(山在哪裏呢/海又在哪裏？)，甚至忘記自己的身分(名字怎麼寫)，接連的問句模擬了「你」混亂的時間感和方位感。

除此之外，詩中還逐一枚舉了「你」零碎的生活片段：煮水、烹食、求醫、年輕時登山、早起看霧、泡茶、繳交電費、去銀行辦事、去商場購物……這些片段都點到即止，每兩行為一節，節與節之間頻繁的跳躍將「你」的混沌和失序，以及記憶的偶然閃現呈現在讀者面前。但詩人有意讓「霧」滲透於行文之間，它使看似跳躍式的、七零八落的情節有機地黏合在一起，形成失智患者真實的寫照。

個人退化輔以城市進化

難得的是，這首詩並沒有止步於對個人景况的描寫，在講述主角記憶退化的同時，詩人亦談及城市發展之變遷。全詩共15節，大致可分為兩個部分，前面10節為第一部分，如前文所述，這個部分主要枚舉了主角生活中的種種不便；而到了第二部分，詩人進一步寫時代永不停步的發展讓「你」身處的城市也慢慢發生改變——曾經的山不見了，海也不見了，一切都被夷為平地，記憶中的城市變成了一棟棟嶄新的樓房，「你」愈用力回想它們原來的樣子，愈會感到無端的刺痛，記憶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一個失去歷史的人注定只剩下廢墟一般的虛無，注定無法在瞬息萬變的當下把握他與時代的歸屬關係。個人的退化輔以城市的進化，讓失智的「你」不僅無法擁有完整的記憶，更無法通過眼下的景象把回憶喚醒。當人與事皆非，今天和明天混為一談，「你」便只能成為繁華都市裏一個被周遭遺棄的遺民，只能蜷屈在騰騰的霧氣深處，在那裏隱居，緩慢且猝然地老去。

■作者簡介：嚴瀚欽

文學創作班導師，podcast節目《今晚See詩先》主持人之一。著有詩集《碎與拍打之間》(石磬文化，2022)。

文：嚴瀚欽

圖：YiuCheung@iStockphoto

(本刊刊出的文章若提出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他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語文同樂第6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