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在回憶和遺忘之間往復徘徊
【明報專訊】大家有沒有過三分鐘熱度的經驗？有沒有束之高閣的樂器，或者放在廚房角落棄而不用的麵包機，或者厚厚一疊可以當茶几的英語雜誌，甚或一段曾經熱絡的友誼？熱情慢慢消退十分普遍，我們總被身邊各種大小事支配而「長恨此身非我有」，或許又有各種各樣的藉口讓自己的心思變來變去。方寸大小的心容得下而變成日常的，比我們想像中的要少得多。那方寸以外的，種種隨時光流轉而為你所棄的物、事、人，在動容和麻木、回憶和遺忘之間往復徘徊，竟然就佔了人生的大半。
■小說撮要
擔任大學教授的夏目有一次在家中招待學生三重吉，書房寂寞如寺院，學生提議應該養一隻文鳥。學生深好此道，對鳥、鳥籠、飼養方法都頗有研究，夏目聽到他認真的建議後，交給他五元錢託他購買，過了不短的日子，他終於買來了文鳥和鳥籠(文鳥、鳥籠和大套箱)。三重吉跟夏目說，鳥籠放在陽光下曬了之後，黑色會漸漸褪掉而泛出紅色，又逐一教他各種照顧文鳥的方法，諸如幫牠洗澡、餵食等等。
翌日早上，習慣賴牀的夏目有點勉強地餵牠，只見牠眼睛烏黑，眼瞼的周圍像是鑲嵌着細細的、粉紅色絲線。當夏目把鳥籠從套箱裏一拿出來，文鳥便微傾着白色的腦袋，轉動烏黑的眼珠，望着夏目的臉，然後發出唧唧的鳴聲，夏目觀察牠「在細長而呈淡紅色的腳的尖端，鑲着晶瑩如珍珠的爪子，正舒舒服服地攫着不粗不細的棲木」。
在文鳥初到家的第一天，夏目比較細心地照顧牠，聽牠發出「千代、千代」的叫聲，在寫作之餘偶而觀察牠的外觀和行為，喙的顏色、啄食的姿態等。當夏目把鳥籠放到明亮處，牠立時眨巴着兩眼，微微縮着脖子，望着夏目的臉。這使夏目想到從前的一幅畫面：他認識的女子，靠着桌子出神，當夏目向她走近並用腰帶末端撫弄她粉頸的細處時，她略顯憂傷地回頭看夏目，脖子和文鳥一樣微微一縮，那時，那女子已剛和別人訂了婚約。
隨後幾天，因為夏目埋頭寫小說，家中僕人空閒時替他照料文鳥，夏目只間中看望。有一天筆耕期間聽見刷刷響聲，原來文鳥正在沐浴，夏目連忙取出後備鳥籠幫忙。白色羽翼上的水珠滾落下來，使夏目想起曾從二樓用小鏡子把春日的陽光反射到那位女子臉上，她抬起微微泛紅的臉頰，手遮額前，同時有點詫異地眨眨眼睛。
如是者過了一段日子，夏目對文鳥的興趣漸漸冷卻，鳥籠曾被貓撲倒在地，飼料疏於添加，糞便也疏於清理。夏目忙着跟三重吉討論某個天真的女子在別人擺佈下嫁到某處，卻躍躍欲試，而擔心她陷入不幸，更為此奔波。夏目無暇照顧加上僕人沒為意，以致有一天，文鳥終於死在籠裏了。夏目責怪僕人不給餵食，寫了明信片告訴三重吉這件事，僕人把鳥屍葬在後面的庭園。過了一天，夏目發現大女兒為葬鳥處樹立了「嚴禁登此土堤」的告示牌，下午收到三重吉來信，只寫着「文鳥真是可憐」，未提到僕人可惡什麼的。
■文本分析
終究孤寂的個體
夏目潄石筆下的文鳥是他人生的過客。夏目因「養鳥迷」學生三重吉聳恿下決定養鳥，大概因為三重吉覺得老師家實在太冷清，文中多次提到夏目家「寂寞如寺院」，覺得文鳥能陪伴老師或許是件美事，而夏目多少因為盛情難卻而草率答應，其實並未有多大的熱情，所以早早種下了鳥死的原因。
文末三重吉的回應耐人尋味，夏目去信說是因為僕人的疏懶害死文鳥，三重吉回信只說「文鳥真是可憐」，這讓夏目看到後，應該多少有點懷疑學生怪責自己疏於照顧文鳥，又或許學生並不是有心怪老師，只是夏目特別去留意推敲文句，以突顯事後的自責懊悔之情。此處的留白十分精彩，含蓄的人情流露，揭露自己的淡漠和虛偽，霎時顯露的人性光芒(大女兒為葬鳥處樹立了告示牌)，押腳收筆配合鳥死時鳥籠的形象——「西落的太陽透過玻璃門，正斜照在鳥籠上，籠架上塗的漆——正如三重吉所說的那樣，不知何時已褪去黑色，呈現出紅色了。」人事的乖離荒誕、人生中的種種悵惘空虛都在日本漆器幽暗的光輝下呈現無遺，彌漫細緻而哀婉的詩意。
而這信上寥落一行字，又可見出夏目寂寞如寺院的書房本也不需鳥囀，使作者深沉的孤寂又添一層濃重的色彩，養鳥本不是己意，美意終化成淒涼，人唯有老實面對自身才是自足的狀態，一切干涉也是徒勞，而作者又將此事記下，實是懺情之意，自我與世故之間的平衡可能是永不休止的修煉。
曾經鍾情被時光冲淡
文中如珠玉般對文鳥的細緻觀察和描寫、並與女子形象的勾勒重疊，是文中尤其精彩之處，如佈滿文鳥眼瞼周圍的細筋，「彷彿鑲嵌着粉紅絲線」；鳥爪則是「晶瑩如珠」；鳥嘴的喙尖「呈象牙似的半透明的白色」。無論是客觀呈現還是主觀比喻都妙到毫巔，比如「文鳥抬起喙，喉嚨處發出了輕輕的聲響，然後又把喙落到穀粒的正中間，又是一陣輕輕的聲響。這種聲音很有趣，側耳仔細傾聽，是圓滑、細潤，而且非常急促的，彷彿小如紫花地丁的小人兒在用黃金錘子不停地敲打瑪瑙做的圍棋似的。」反映了文鳥的生機勃勃，為後來的死做襯托伏筆，由聲音、顏色呈現文鳥可愛而高貴的形象，瑪瑙圍棋是極為文雅之物，但亦反映了終究是裝飾而無用的本質。
再如：「簷廊上傳來『刷刷、刷刷』的響聲，好像是女子在整理長長的衣裙，不過這樣說又似乎誇張得過分了一些。我想，還是這樣形容比較妥當：是古裝的皇家人偶在階梯式的陳列台上行走時，那和服衣裙的皺褶在摩擦作響」這種感官紛繁的句子不止是炫技，出塵不入世的意境，和牠與之對照的女子形象一樣，只能遙想不能近觀，營造出遙遠的欣賞和回憶，反映了該女子只存在於淡淡的回憶中，留下悠遠綿長的遺憾而已。
雖然文鳥死於作者對牠的日漸麻木，但文鳥的形象其實烙印於夏目心中，只是牠畢竟不是長久伴於人生的伴侶，寫下這篇懺情文，如早知害了文鳥，用郁達夫的話「生怕情多累美人」，作者應該會婉拒三重吉養鳥的進言吧，這又添幾分佛道之意了。
■夏目漱石
(1867-1916)
問：本名夏目金之助，生於江戶(今東京)的士紳家庭，幼時學習漢文奠下良好根基，入東京帝國大學轉攻英國文學，畢業後展開任教生涯，1889年首次採「漱石」為筆名。1900年赴英國留學兩年，不久獲母校大學英文系聘任。1904年創作《我是貓》一舉成名，著有不少知名短篇和散文，享有「國民大作家」美稱。
■思考題
問：你認為餓死了文鳥，是僕人的錯還是作者的錯？
答：應是作者的錯，第一他沒有明確交帶文鳥的飼養責任在於僕人，更何况這文鳥是他答應學生要養的，而餵飼打理本也是飼養者的工作，所以是作者的責任。
■奪星題
文末「嚴禁登此土堤」的告示牌是作者女兒所寫，有何用意？
答：反映小孩比成年人的作者，有更強烈的同理心。當文鳥的死對作者化成對僕人的怒意，女兒不忍別人踐踏文鳥的墓，所顯出的同理心，讓人感到同理心的可貴，諷刺了作者的冷酷和虛偽。
文：雷國威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中文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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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06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