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夏季的雨整整下了一星期，難得一天陽光普照，陸穎魚一拐一拐回到何文田的母校。大學最後一個暑假開始寫詩，靈感爆發，她的詩不止滿載憂鬱，更滲有中學校園生活。詩人總令人感到深不可測，陸穎魚卻不像詩人——說話爽快直接，與其筆鋒一樣直白而深刻。懸掛耳珠的魚兒晃呀晃，她轉眼隨丈夫移居台灣3年，其書店「詩生活」亦在台灣開業數月。開設書店，陸穎魚形容是詩人的浪漫，但大腿肌腱發炎，正是搬書抬書引起的傷患。每個城市都有其難題，陸穎魚移居台灣數年，卻始終惦記香港，愛之深，責之切。
下課鐘聲仍未響起
沒有人能夠被准予離開課室
在舊式電動風扇風吹底下
書頁靜靜的忍耐着操場上的嬉戲聲
你正在失神獨自發呆
——陸穎魚〈她的牆突然崩塌〉(節錄)，《淡水月亮》
詩人不一定「早慧」
陸穎魚，香港土生土長的詩人，80後。台灣人眼中，她是香港人；香港人眼中，她是台灣人。2008年開始創作現代詩，2009年即奪城市文學獎，至今出版過3本詩集，她卻不下一次地強調，自己不是稱職的詩人：她半途出家，所謂寫詩，不過是「摸着石頭過河」。人人說「成名要趁早」，詩人好像總是早慧的，但她就讀中學時毫不起眼，中學老師得知她成為詩人，亦大感愕然。陸穎魚說：「每人與詩的故事、緣分都不一樣。」大學念新聞系，她在大學最後一個暑假報讀詩人葉輝、關夢南開辦的詩作坊，一個月8課的時間，足以讓她接觸詩、愛上詩。
畢業後誤打誤撞當上財經記者，不便以真名發表詩作，葉輝便幫她取筆名「陸穎魚」。出版首本詩集《淡水月亮》後，她遇上在台灣經營獨立出版社的丈夫，交往3年，跟隨丈夫移居台灣。現世不穩，香港人近年視台灣為桃花源、烏托邦，朋友羨慕她能逃出香港，她卻說：「每個地方都有她的優點和缺點，台灣未必像港人想得那麼美好，她一樣有政策的漏洞，亦有不好的人。」
移居台灣 追夢也不易
從「地獄」走到「天堂」，陸穎魚最難接受在台灣應徵工作，薪金連1萬港元也沒有。港人眼中，台灣文化氣息濃厚，獨立出版社、獨立書店遍地開花，理應是詩人的烏托邦，然而政府對書業支援有限，她很多台灣出版界朋友只好另找正職支持出版社運作。不論在此地彼岸，追尋夢想從來不易。在朋友的反對聲中，陸穎魚在台灣開設以詩為主題的書店「詩生活」，把詩帶入大眾生活。她形容這是個浪漫的決定：「你想賺錢，你不會開書店，(這)需要一定體力勞動，利潤卻很低。」
日復日地搬貨落貨、計算帳目、擔心入不敷支，在書業低迷的年代，陸穎魚卻期待每日開舖，她笑說：「每個推門進書店的都是一個怪人。」曾有港人特意摸到門前與她相認，亦有不少患情緒病的台灣年輕人走進店內，他們有的患抑鬱症、躁鬱症、曾入住精神病院，有的自小被父母虐打，卻選擇向她傾訴生命中的難題，「他們為何來到『詩生活』，因為他們都讀詩，都有很多問題無法傾訴，於是在詩中尋找共鳴與安慰」。
台北開書店 歪打正着救人
陸穎魚提起9年前出版、今年再版的《房間》，它是學者兼「精神病患」李智良對其12年服藥生活的回顧，書中詳細剖析病的本質與服藥過程，引發讀者對社會觀念、醫療體制的思考。陸穎魚說每個時代、地方都有不同的問題，如台灣薪水低，台北樓價高企，置業同樣是台北青年難圓的夢。別以為情緒病很可怕，它像感冒一樣正常，認識情緒病，簡單一句話，或許就能救助身邊的人。正如當初她沒想過「詩生活」會成為情緒病患的避難所，這一切，全賴詩的牽引：「當他們在外面的世界受傷或不被接納時，他們知道『詩生活』會接納他們，承接他們的傷口。」詩永不背叛，詩毫無怨言，當你需要詩，詩永遠都在。
《房間》是李智良第二本散文集，說是散文，讀來卻像詩。陸穎魚說：「一般人在人間流動，唯有生命中受過苦難的人，才能穿梭天堂地獄，告訴大家他見過的事物。」詩與文學，好像總屬於受傷的人，「一個人人生沒承受過挫折，他未必對文學有感覺，往往創作者都承受過苦難」。李智良是，她亦如是。
寫詩傾訴 調整情緒
身為家中長女，陸穎魚父母工作忙碌，她小學放學後便到街市買菜煮飯，照顧兩個弟弟。她強調自己是處女座，具責任感、執著、缺乏安全感。早熟的靈魂，令她不會與人傾訴自己的壓力與問題，怕於事無補，怕拖累別人。她把身心交託給詩，對它傾訴生命中的難題。她不明白人為何不幸，為何背叛，寫詩的當下，把不安與憂慮化成文字，讓詩指引答案的方向，如同神秘的領受。
首本詩集《淡水月亮》出版後，她忙得日夜顛倒，母親患癌，與丈夫尚在交往，分分合合……她一邊哭泣一邊寫詩，情緒盡情爆發。這些詩在她30歲移居台灣後，收錄在第二本詩集《晚安晚安》。她把第一個晚安交給過去常因焦慮而失眠的自己；第二個晚安則給未來的自己，希望在台灣展開新生活後，一切更加美好，可以睡個好覺。
若寫不出詩 即夠堅強
縱然如此，性格難變，陸穎魚依然執著、容易焦慮、常常失眠。回港一周，她總擔心新店員無法妥善管理書店。葉輝為她取名「陸穎魚」，令她逐漸愛上魚，渴望和魚一樣自由自在，但現實並不容許。她說：「在詩裏我是自由的，因為我可以自由自在書寫所想，我完全信任詩，就像一尾魚回到牠的家。詩，就是我的大海。」
與陸穎魚從中學走到序言書室，她的丈夫靜靜等候?。她笑說丈夫遠不及詩重要。她把丈夫形容為智者：他不在乎外界眼光，勇敢活出自我。丈夫與詩，同樣令她安心，令她明白活在當下，嘗試放下。曾經，她怕有天再寫不出詩，現在她卻想像這一天的到來，是詩溫柔的啟示，告訴她已有足夠的能力和堅強，獨自面對世界，不再需透過詩來治療自己。假若有天無法寫詩，她說就當回一個讀詩的人，與詩的緣分永不終結。
我覺得自己是陸地上生活的魚。
魚不可以離開水，
但我偏偏就是陸地上生活的魚。
—陸穎魚
文：譚舒雅
圖：譚舒雅、受訪者提供
場地提供：何文田官立中學、序言書室
[語文同樂 第26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