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關鍵詞：疾病的隱喻
【明報專訊】19世紀初，人們竟想患有肺結核？醫書會記載「撞鬼」致病的個案？城市也會患上癌症？現代人普遍認為，我們已經建立起一套科學理解疾病，但長久以來，人類其實從沒停止對疾病的各種想像。在醫療角度以外，疾病以隱喻的方式存在，幫助我們思考世界。
生病都是動物的錯？
古人對疾病的認識尚未如現今深入，因此迸發出許多奇思妙想。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小說創作中，時見動物與疾病的聯想，蛇是其中一例。蛇之所以常與疾病拉上關係，皆因牠們喜好陰暗潮濕的習性，與病毒滋生的成因相似；加上牠們體形細長，令人生出容易出入人體孔竅的想像，故被視為致病的象徵。東晉文學家干寶的小說《搜神記》收錄了一則故事：秦瞻多年來並無其他病痛，唯獨一直頭痛，他被似蛇的動物自鼻孔入侵腦袋，「盤其頭中」，又「聞其腦閒食聲咂咂」。故事將頭痛夙疾聯想為蛇進入腦袋，把不適感形象化地描繪成蛇在顱內纏繞，侵蝕腦袋，甚至發出「咂咂」的進食聲，借助動物的行為，活靈活現地呈現病徵。
將動物和疾病並置，也體現了古人對於空間的理解方式。時人認為，人類與動物有各自的生活場域，一旦野生動物離開棲息地，或人類離開日常環境，打破了秩序，就會引發疾病或災難。《搜神後記》另載錄一則故事：二月中蕨類植物開始生長時，太尉郗鑒出行打獵，他手下有名士兵摘食莖蕨後心胸疼痛兼反胃。經過半年，士兵忽然嘔出一條赤蛇，將之掛在屋簷一夜，蛇脫水，竟變回當初所吃的莖蕨，士兵由是痊癒。人們外出打獵離開了安全的空間，進入野獸生活的領域，因此導致疾病，作者更將士兵誤食的野生植物與蛇連結，形成多重的疾病想像。
■知多點
生病全因被鬼打——鬼擊之病
除了動物精怪，古人甚至認為人之所以生病，因為有鬼作祟！時人經常把疾病連繫到鬼魂之事，這種想像不止出現在小說，亦見於醫書。東晉《肘後備急方》載有一種名為「鬼擊」的疾病，又稱「鬼排」，病徵為「?脇腹內，絞急切痛……或即吐血，或鼻中出血，或下血」，患者胸腹絞痛，會吐血、流鼻血或血便，古人將這種疾病想像為被鬼觸碰或擊打而引發。以古代醫學角度理解，患病原因是中了惡氣；民間則認為出入病人家、喪禮、墳場等地會被鬼魂攻擊，因而得病。
疾病裏的政治
晚清時期，中國內憂外患嚴重，對外面臨被列強瓜分，對內則政治腐敗，國家積弱。當時出現了以身體比喻國體的論述，不少作家借用這套思維，把發生在人體的疾病挪用至敘述國體，其中以劉鶚的《老殘遊記》最為後世所認識。故事開首，主角老殘路經山東，遇見一個名為黃瑞和的大戶人家，黃氏罹患全身潰爛的怪病，「每年總要潰幾個窟窿。今年治好這個，明年別處又潰幾個窟窿」。黃瑞和之名暗指「黃河」，借代中國，故其病症實際隱喻了晚清的境况，潰爛的窟窿就是發生在中國國體、種種需要「治療」的問題。除了潰爛病，當時的作家在文學作品中創造了各式病症，例如「軟骨症」、心房逐漸縮小的「八股病」、「沉睡不醒病」等，試圖精準詮釋時局。
時至民國初年，疾病隱喻依舊可見於文學創作中。五四時期魯迅有感醫術只能救治身體，無法改變人民的愚昧，唯有文藝運動方可拯救他們的思想和精神，於是棄醫從文。學醫的背景多少影響寫作，魯迅小說中屢見疾病、醫藥等元素，其中「肺結核」時常被用以象徵當時的社會：〈明天〉中寶兒患上肺病，象徵腐敗社會對幼童的殘害；〈孤獨者〉魏連殳(粵音「殊」)因病吐血，隱喻社會不斷失血的崩壞；〈藥〉則以人民認為人血能醫治肺病，爭相用饅頭沾取革命烈士的血，來諷刺時人迷信，毫不在意荒謬現况，最終主角華小栓因肺結核不治身亡，暗喻人民的愚昧令國家步向陷落。
■知多點
卡繆《鼠疫》
法國存在主義大師卡繆(Albert Camus)的《鼠疫》(The Plague，法語La Peste)可謂疾病書寫的經典作品。故事描繪鼠疫下的社會百態，以及種種在奧蘭這座城市的荒誕境遇，呈現出封城時期人性的黑暗與光輝、反抗與無奈。這部在二戰結束不到3年後出版的小說，並不單純書寫瘟疫，更可以循政治隱喻的方向解讀。瘟疫隱喻戰爭，鼠疫橫行的奧蘭則暗指被納粹德軍佔領的法國，故事中的主角李爾醫生盡其所能反抗疫病，也代表了卡繆面對納粹肆虐仍保持絕不妥協的精神。
罹患乳癌的城市
西西的《哀悼乳房》文類混雜，讀者也許無法將之界定為虛構的小說，還是紀實的散文。她以文學的筆觸書寫真實的疾病經驗，同時糅合了個人情感抒發與醫學知識。更為特別的是，西西把發生在個人生命中的疾病經歷，放置於城市空間來思考，嘗試用乳癌為其身體所帶來的改變與破壞，連結「我城」。
西西透過圖像思維，把乳房和中銀大廈連結起來，這座人造建築物矗立在香港心臟地帶，卻象徵着城市步向現代化和資本主義後失去原始生命力，彷彿她因疾病而失落的乳房。在《哀悼乳房》，疾病並非為了批判或諷刺社會所產生的隱喻，西西寫作的起點是為了理解乳癌，思考過程中，她發現亦可用人體和疾病的關係詮釋外部世界，提供一種對城市、自然、社會的想像方向。
■讀多點
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
美國學者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疾病的隱喻》(Illness as Metaphor and AIDS and Its Metaphors)主要關注對肺結核、癌症和愛滋病長久以來的偏見。昔日醫療觀念落後，人們對疾病產生種種不理性的想像，如肺結核被浪漫化為熱情病，病人的身體會逐漸被熱情侵蝕、消耗而變得虛弱和蒼白。在18世紀後期到19世紀初，由於藝術作品不斷強調這種形象，竟有不少人嚮往患上肺結核；但另一邊廂，癌症、愛滋病則被污名化。這些「疾病的隱喻」，導致人們無法正視疾病的真實面貌。此書旨在去除標籤，正如蘇珊在文中指出：「我寫作此文，是為了揭示這些隱喻，並藉此擺脫這些隱喻。」
文：呂穎彤
圖：Angelina Bambina、DamianKuzdak@iStockphoto；資料圖片；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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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5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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