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文言：吃魚勿翻魚
【明報專訊】明初翰林應奉唐肅，有幸陪明太祖朱元璋吃飯。剛吃飽，唐肅向朱元璋行了一個「拱箸」禮。朱元璋看不明白，問道：「這是什麼禮數？」唐肅回答：「這是臣小時候學過的俗禮。」皇帝大怒，說：「怎麼可以向天子行『俗禮』？」唐肅因此被定了「不敬」之罪，貶到濠州守城去。
這件事載於明代徐禎卿所著《剪勝野聞》，書中沒有說清楚什麼是「拱箸」。民間使用筷子，要遵從一定禮儀。把筷子橫放，代表酒飽飯足，不再進食，要等長輩先橫筷，晚輩才可以跟着這麼做。唐肅所行「拱箸」之禮，大概與此類似。朱元璋看了當然不高興，一則唐肅先皇帝而橫筷，實屬「不敬」；二則這種民間「俗禮」也上不了御膳這樣的「大雅之檯」。
土家族也有這樣的禮儀，作客時把筷子擺成十字，放在碗上，代表吃飽了，主人不必再幫你添飯。而在客家地區，意思剛好相反，飯後把筷子橫放碗上，則代表主人不為自己添飯，有諷刺主人吝嗇之意。
同一個動作，各有各的理解，餐桌禮儀不可不慎。
■內文
食魚無反
(《晏子春秋?內篇?雜上》)
景公(1)遊于紀(2)，得金壺，乃發(3)視之，中有丹書(4)，曰：「食魚無反(5)，勿乘駑馬(6)。」
公曰：「善哉！知苦言(7)，食魚無反，則惡(8)其鱢(9)也；勿乘駑馬，惡其取道不遠(10)也。」
晏子(11)對曰：「不然。食魚無反，毋盡民力乎！勿乘駑馬，則無置不肖(12)于側乎！」
公曰：「紀有書，何以亡也？」
晏子對曰：「有以(13)亡也。嬰聞之，君子有道，懸之閭(14)。紀有此言，注(15)之壺，不亡何待乎！」
■注釋
(1) 景公：
齊景公(？-前490)，姜姓，名杵臼，春秋時期齊國國君，齊莊公異母弟。前548年，莊公為大夫崔杼所殺，景公繼位。景公貪圖享樂，奢侈無度。但能任用名相晏嬰，並能納諫改過，在位58年，齊國治安相對穩定
(2) 紀：
古國名，姜姓，故地在今山東省壽光市紀台鄉南。前890年，因紀侯舉報，周夷王烹殺齊哀公，齊、紀兩國因此結仇。前690年，齊襄公攻紀，紀侯出奔，紀國滅亡
(3) 發：打開
(4) 丹書：紅筆所寫文書
(5) 食魚無反：
反，翻。食魚無反，吃魚不要翻過來。或作「匆食反魚」，與下文「勿乘駑馬」相對
(6) 駑馬：
駑，粵音奴，nou4，能力低劣的馬。駑馬，劣馬
(7) 知苦言：
「苦」當為「若」，若，如此，這樣。知若言，知道這話的意思。學者或認為「知苦言」當寫作「如若言」，如若言，如這句話所說
(8) 惡：粵音污去聲，wu3，厭惡，憎恨
(9) 鱢：
粵音蘇，sou1，魚腥味。古同「臊」，腥臭味
(10) 取道不遠：
上路走得不遠。學者或以為當作「不遠取道」，「道」與上文「鱢」協韻
(11) 晏子：
晏嬰(？-前500)，字仲，諡平，或稱「平仲」，春秋時期齊國大夫，歷任靈公、莊公、景公三朝。晏嬰身材短小，但聰穎善辯，在內則直言諫上，治國有方；在外則不辱使命，捍衛國威。後人蒐集他的言行，編成《晏子春秋》
(12) 不肖：不賢，不成材
(13) 有以：以，原因，緣故。有以，有原因
(14) 閭：粵音雷，leoi4，里巷的大門
(15) 注：安放
■語譯
齊景公出遊紀地，得到一個金壺，打開一看，裏面有丹書，寫道：「吃魚不要翻過來，騎馬不要騎劣馬。」
景公說：「太好了！如這話所說，吃魚不要翻過來，是怕它那股腥臭味；騎馬不要騎劣馬，是怕它上路跑不遠。」
晏子回答：「不是這個意思。吃魚不要翻過來，是指不要竭盡民力；騎馬不要騎劣馬，是指不要把庸才放在身邊。」
景公問：「紀國有這樣的丹書格言，為什麼還會亡國呢？」
晏子答道：「紀國滅亡是有原因的。我聽說，君子有治國之道，應該懸掛在里巷的大門上；紀國有這樣的治國格言，卻把它放在金壺內，不亡國更待何時？」
■言外言
吃魚的禁忌
〈食魚無反〉提到「吃魚不要翻過來」，即「食魚無反」。齊景公只從字面理解這句話的意思，認為翻過來的魚有腥臭味，不好吃，停留在吃喝這種最基本的生理層面。晏子則從這句話的比喻義去理解，吃魚不要翻過來，就是吃一半留一半，就像使用民力，不能竭盡，要用一半留一半，與民休息，晏子從吃魚看出治國之道，自然比齊景公高了一個層次。
今天我們仍保留「食魚無反」的習俗，和齊景公、晏子不同，吃魚不要翻過來，是出於語言的禁忌。
語言禁忌有兩類：一是原生語言禁忌，即詞語本身有令人忌諱的成分，如「死」、「離散」；二是派生語言禁忌，即與原生語言禁忌在字型、讀音、意義等方面有相似之處，容易使人聯想到原生語言禁忌，如「四」與「死」、「梨」與「離」、「散」與「傘」皆音近或同音。
明代陸容的《菽園雜記》提到：「民間俗諱，各處有之，而吳中為甚。如舟行諱『住』、諱『翻』，以『箸』為『快兒』，『幡布』為『抹布』。」吳中即江蘇省蘇州一帶，是著名的水鄉。水上人家怕船駛得慢，更怕翻船，禁諱「住(停滯)」、「翻」這樣的字眼，吃飯所用之「箸」與「住」同音，於是改稱為「快兒」，也就是今天的「筷子」；擦桌子、拭器物所用之布巾原名「幡布」，「幡」、「翻」同音，於是改稱為「抹布」。
「食魚無反」的「反」，與「翻」音義皆同。古齊國在今山東省，山東沿海地區靠海為生的漁民當然忌諱「翻」字，遵循「食魚無反」的古訓，吃魚不會把魚身翻過來。到別人家中做客，吃飯時更不能把魚翻過來，此所謂「客不翻魚」。福建、廣東等沿海省市，甚至日本、韓國這些受中國文化影響的國家，都有「客不翻魚」的習俗。開車的司機也怕翻車，「客不翻魚」同樣是駕駛行業的餐桌禮儀。
語言有禁忌，不能說，日常溝通就用委婉語代替禁忌語。所謂委婉語，就是用正面或中性、帶有暗示的語言代替禁忌的事物，比如陸容所舉，用「快兒(筷子)」代替「箸」，用「抹布」代替「幡布」。魚當然不能只吃一半，真要翻轉魚身吃另一半，就說「順過來」、「划過來」、「正過來」，以代替「翻過來」。和「幡布」之「幡」一樣，「帆船」之「帆」也和「翻」同音，廣東人遂以正面的「利」字代替「帆」，後來又因音造字，寫成「𢃇」。借有利形勢行事，所謂「順風使帆」，粵語遂變成「有風使盡𢃇」。
老一輩香港人不但經常在餐桌上教訓子弟：「吃魚不要翻過來！」過農曆新年還有一個規矩：團年飯必定吃魚，且只吃魚身中段，留頭留尾，等第二天——即明年年初——再吃，寓意「有頭有尾」、「年年有餘」，因為「魚」、「餘」同音。
「年年有餘」與晏子所謂「食魚無反，毋盡民力」用心暗合，就是魚有餘肉而民有餘力，民有餘則國有餘。
■實戰篇
(1) 試判斷以下陳述：
齊景公不喜歡魚的腥味。
□正確 □錯誤 □無從判斷
(2) 紀國滅亡的原因是：
一、紀人吃魚翻過來
二、紀人喜歡騎劣馬
三、紀人未盡力治國
四、紀人無治國之道
(A) 一、二
(B) 三、四
(C)只有四
(D) 以上皆非
(3) 在晏子眼中，「魚」是什麼？「駑馬」是什麼？「食魚無反，勿乘駑馬」又是什麼意思？你同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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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若震--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高級講師，主要研究文字學、古代文獻和古典文學，長期從事語文教育，著有《生鬼文言文》系列。
顧問老師：洪若震
插圖：鍾錦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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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0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