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綠帽疑雲——毛姆〈萬事通〉
【明報專訊】張愛玲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人的優點和缺點往往一體兩面，如果全面地去看人和事，自然多點包容體諒，多點慈悲總是好事。英國小說家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以文筆流暢優雅聞名，他的短篇小說〈萬事通〉(Mr. Know-All，又譯〈無所不知先生〉)呈現了一個缺點優點都非常明顯的人物，豐富而立體的形象，筆底流露毛姆對人性的洞察。
■小說撮要
「我」正要坐輪船，由舊金山前往橫濱(按：推算大約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將要入住兩牀位的船艙。「我」打從看到同房住客的名字，已經討厭起他來。他叫麥克斯．柯拉達，自稱英國人，他的隨身物品昂貴講究，但顯得邋遢，他談吐有禮，但過於熱情，使「我」頗為反感。他先殷勤地招呼我喝酒，親切地叫「我」的名字而不用「先生」，在「我」獨自玩撲克遊戲時，擅自干涉插話，這些舉動都使「我」感到煩厭。
他主動邀請「我」共進三餐，不管怎樣冷落他，他也不在乎，自以為受歡迎。他善於交際，三天內就認識了所有人，主辦各種活動：抽獎、拍賣、買運動會獎品、投圈和高爾夫球賽、音樂會、化妝舞會，他無處不在、無時不在，他肯定是全船最招人嫌的人。乘客稱他作「萬事通」，他把這語帶諷刺的名字當做恭維。
一次聚會中，他和在美國領事界工作的蘭賽為了珍珠會否貶值一事討論得面紅耳熱。蘭賽派駐神戶，薪俸不高，現在正把留在美國一年的太太接到日本。他太太嬌小可愛，打扮素淨，舉止謙遜，正好佩戴了一串珍珠項鏈。柯拉達說：「你太太戴的這串珍珠將來就肯定不會貶值。」蘭賽隨之跟他打賭估值，柯拉達猜一萬五至三萬美金，蘭賽卻說這是太太離開紐約前一天，用十八元買的，並說可以打賭一百元。蘭賽太太先是建議不要打賭，然後又推托說解不下，當項鏈在柯拉達手上時，他看到她臉色煞白，眼看就要暈倒的樣子，她的眼神送出絕望的哀求。
他紅了臉，遲疑一會，就說自己看錯了，這是假珍珠，並抽了一百元遞給蘭賽。出醜一事傳遍全船，他不得不忍受他人的嘲笑。翌日早上，門底塞進一封信，他打開信，拿出當中的一百元，撕掉那封信，着「我」把他丟了。他說要是有一個年輕貌美的妻子，才不會自己在神戶，而讓她在紐約住一年呢。這時候，「我」不完全討厭柯拉達先生了。
■文本分析
毛姆被評為「二流作家中的頂尖」，很大原因是他說故事的能力，寫得真實而含蓄，簡單而又動人。如同本篇，蘭賽太太的隱衷，所有讀者都能猜到一二。可是，如果忽略了本篇對人性的探討，那就小看了毛姆了。以下就人物描寫的精彩處和「萬事通」的人物特點稍作分析。
1. 描寫對方外貌 反映「我」高傲自負
為了證明這一點(按：他是英國人)，柯拉達先生從口袋裏掏出一張護照，洋洋得意地伸到我眼皮底下晃了晃。
喬治國王治下真是什麼樣古怪的臣民都有。柯拉達先生個兒不高，體格很壯實，不留鬍子，皮膚是深色的，長一個多肉的鷹鈎鼻子，一對亮晶晶的、機靈的大眼睛。他的黑色的長髮是光滑而捲曲的。他說話流利，但是流利之中卻沒有一點英國味，並且手勢特別活躍。我感到相當有把握，如果把那張護照拿來仔細看一看，準可以發現柯拉達先生出生地的天空，要比英國一般能夠見到的天空更藍些。
如果讀者只是以為這段寫柯拉達先生的外貌行為，那就只讀懂一半了。這篇小說是通過「我」去看他的，所以在主觀地透過「我」的眼，呈現萬事通先生的同時，更由「我」看人看事的態度，客觀地呈現了「我」的特點。
這段反映了「我」的高傲自負。末句耐人尋味，原本天空藍給人明朗愉悅的感受，但此處語帶貶義，隱約暗示了「我」的心裏所想——英國灰暗的天空更高貴、更深沉，與他這些凡夫俗子迥然不同。綜合全篇來說，是作者對身為英國人高傲的自嘲。再加上「國王治下」那句，容易嫌棄別人的狹窄心胸就更明顯了。
2. 寧可受人嘲笑 看破不說破
他(柯拉達)情緒激烈，談笑風生，喋喋不休，喜歡爭辯。不論是什麼事，他總是比誰都知道得多；要是你不同意他的意見，那就是有意打擊他的超群絕倫的自負心理。哪怕是最不相干的題目，他也決不撒手，非得把你說得跟他的想法一致，才算完事。
……
這樣一位太太(蘭賽太太)，照說也不至於引起我什麼特殊的注意，但是她擁有一項原來在婦女間也許相當普通而今天在她們的舉止中已經不易見到的品德。你只要看她一眼，就不能不對她的謙遜留下深刻的印象。這一美德在她身上，就像一朵鮮花在衣襟上一樣耀眼。
如果說本文重點全在柯拉達替蘭賽太太圓謊一事，那毛姆不需要花一半篇幅描寫柯拉達予人萬事通的自負形象，其實前後兩部分很有關係。柯拉達在各方面自我要求很高，對人熱情親切、博學、正直而不迎合人，認為是對的事就會堅持，從不服輸，然而遇到兩難的時候——不說破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士的謊言使她保存名聲、維護家庭，和在維持博學形象並忍受出醜與嘲笑之間，他內心激烈鬥爭，然後選擇了前者。這表明了他仗義之心勝過他求名聲之心，而結合結局他撕碎信件一情節，又可以見出他實際上頗有抱怨，這略帶矛盾的豐富性格營造得非常成功，是活生生的人性剖析，就像電影《無間道》裏說：「我現在想做一個好人。」由外而內地，就真的漸漸成為一個好人。而有些許不甘，又有點過度熱情，就成就萬事通先生的可愛之處了。
■毛姆
William Somerset Maugham
(1874-1965)
英國小說家、劇作家，獲譽為「故事聖手」。生於巴黎，父母先後離世，10歲被送到英國由伯父撫養。18歲在倫敦學醫，23歲發表以婦產科醫生經驗創作的長篇小說《蘭貝斯的麗莎》一紙風行，棄醫從文，1908年曾在倫敦同時上演4部戲劇。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負責蒐集情報。戰後，他四處旅行，並於1928年在法國定居，直至91歲離世。著作《人性的枷鎖》和《月亮與六便士》享譽全球，作品屢獲改編成電影。
■思考題
問：蘭賽太太的項鏈真的是名貴珍珠嗎？為什麼？
答：是真的，她騙丈夫這條項鏈是18元便宜貨。前文首先交代蘭賽在領事界工作薪俸不高，後從蘭賽太太的反應看出她對丈夫撒謊。柯拉達最後說「要是有一個年輕貌美的妻子，才不會留她在紐約一年」，暗示在他們的婚姻狀態下，項鏈應該是受人送贈，蘭賽太太卻不能或不便對丈夫明言。而事後在門底收到匿名信，柯拉達拿出100元放回銀包，並把信撕毁扔到船外，足見那是蘭賽太太的致謝信。
■奪星題
問：上面引文提到蘭賽太太的謙遜，有何用意？
答：表面上的謙遜只不過是偽裝，結合對丈夫有所欺瞞來看，這其實是不真誠的表現。在這襯托下，柯拉達稍帶鹵莽的自信是真誠的表現，反而可取。
文：雷國威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中文科教師)
(本刊刊出的文章若提出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他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星笈中文 第07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