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旅行間：導．遊人 （五）
【明報專訊】世界不再細小——薛頌平
站在九龍東山上的學校，看到對岸烏雲密佈，我不禁擔憂起來。匆匆開啟電腦和視訊軟件，與戶外導賞員Joyce和攝影師連結，手忙腳亂之際，一些坐輪椅的同學進來禮堂，我又要幫忙安頓。這所特殊學校的學生不少都有肢體或智力障礙，自理能力與抵抗力較弱，疫情期間，學校不敢安排外出活動，便請我們策劃一場虛擬導賞團。20多名師生坐在禮堂，我負責室內主持，Joyce和攝影師身處香港島，在現場實時講解。
突然，老師走過來，緊張兮兮地告訴我，上級剛通知，今天會有火警演習。「沒問題的，我立刻聯絡Joyce。」我用幾句交代情况，她果斷地說：「好，X時X分前一定要在天后古廟講解完畢，之後跳過糖街，火警演習時就直接趕往希慎廣場吧！」掛線後，我深吸一口氣，拿起咪高峰，笑說：「各位同學，今天的導賞團正式開始！」
我先介紹行程：從觀塘坐船到北角，然後坐電車往天后和銅鑼灣一帶。有誰去過這些地方呢？同學面面相覷。事後得知，不少同學居住在宿舍裏，除了周末偶爾回家，本身就很少離開學校半步，父母也未必有時間與精力帶他們四處遊覽。他們的生活只限於小山頭上的校園內，相比抱怨疫情封關、世界太細的人，他們的世界，恐怕只是更細。
Joyce從北角碼頭走路到電車站需要一段時間，我便利用這段時間展示舊照，介紹電車歷史。甫到電車站，發現剛錯失了一班電車，似乎要等10分鐘，我瞧瞧手表，有點無奈，Joyce卻已叫攝影師把鏡頭靠近旁邊的小房間玻璃，裏面坐着一個穿制服的人。她問：「同學，猜猜這是什麼地方呢？」有同學猜是乘客候車室，也有同學回答是「電車休息室」。Joyce說：「猜得不錯，這裏是電車『員工』休息室，電車的車長正在這裏休息呢！」
電車終於來到，Joyce解釋電車「後上前落」的規則後，便踏上上層，在電車後方坐下。片刻，電車開出，Joyce的頭髮被風吹得散亂，梳理好頭髮後，她解釋電車沒有空調，上層卻很涼爽；鏡頭又傳來轟轟和叮叮的聲音，Joyce因此介紹電車的暱稱：「叮叮」。鏡頭慢慢轉移到窗外，電車跑過兩邊的大廈，汽車與巴士又跑過電車，同學們，電車是快是慢呢？同學都叫起來：「慢！」同學目不轉睛地看着屏幕，尤其是行動不便的同學——想到這可能是他們生命中唯一一次「坐」在電車上層的經歷，我又感觸起來。
下車後，Joyce帶我們到了天后古廟，講解完最後一句後，學校這邊就響起鐘聲！我邊與同學到操場排隊報數，邊用WhatsApp 與Joyce保持聯絡。20分鐘後，我們返回禮堂，Joyce已經到達希慎廣場門外，問同學：「我從天后古廟走路，剛到達希慎廣場，就跟大家火警演習的時間一樣，大家知道過了多久嗎？」
天公造美，整個行程都沒有下雨，面對各種突變也安然順應。近日虛擬導賞團引起社會熱論。誠然，實地體驗固然最好，網絡上也有大量影片，虛擬現實(VR)帶來的感官刺激會更真實。不過，後兩者都經預先錄製和剪輯，唯有實時的虛擬導賞，很多意料之外，更多即時互動，導遊和遊人都經歷最接近真實旅遊的臨場感。而不論哪種旅遊方式，世界很細和更細的人，在自身環境的限制之下，透過科技協助，能夠踏足生活以外的世界，都是難能可貴的。●
在實時虛擬遊重新對焦——吳皓妍
鏡頭對焦，然後才會有我和遊人的對望。
持續的疫情令虛擬實時遊普及，也成了遊學活動的一種新常態。室內導賞員會引領遊人凝望鏡頭，而在實地的導賞員一邊直播風景，一邊透過戶外鏡頭與遊人對望。每次這樣對望，我都會想想當下的自己到底像什麼。像新聞報導員，更像YouTube直播員，還要是專做拆箱試用的那種，親身為人試玩試用眼前的風景。
其實，最像外賣送餐的，把外頭的風景和聲音打包上門。安坐室內，大家會把少了騰騰鑊氣的外賣乾炒牛河放進口，想必也會接受遊覽廟宇少了香爐飄出來的裊裊灰塵。反正，即使實地到訪廟宇，大家也不會笨到伸手摸古鐘、碰牌位，到了舊時的書室私塾，也不會沒禮貌到一屁股坐在實屬文物的圈椅……從此角度觀之，親身與虛擬遊也差不了多遠。我和隨行攝影師只消一個又一個鏡頭，好好打包景致餵飽室內的眼和耳便可。萬一有觸感方面的體驗，以盡量驚天地泣鬼神的旁述加鹽加醋，那就算功德圓滿了。
不過，導賞的和遊覽的也心知肚明，隔着鏡頭望梅，怎可能止渴？
正因如此，一個導賞團中，總有人寧缺莫濫，對着鏡頭打瞌睡，但也總有人致力投入，用眼睛解放自己的精神。「原來電車的顯示底牌到了北角電車總站便會轉。」「 『南陽承世澤 東漢啟勳名』是正門對聯的每個字。 」「 廟宇頂部有一對『雙龍戲珠 』！」冰涼的鏡頭，其實是我帶着旅行熱血的眼睛。每當我以鏡頭對焦值得一觀的細節，而當真有人發現我框限給他們的風景，他們或大開眼界的語氣，或欣賞不已的嘆息，或沉實精確地回答我在鏡頭另一方的提問，都會讓我覺得我們真的在對望，旅行仍然實在地發生。這更是一種「遊於是乎始」：不在實地，遊人不能隨心自由地東張西望，願意對焦的人會因為對焦過景點精彩絕倫的一角，在鏡頭前垂涎三尺，而更加期盼親身前往的那天。大概，一重又一重的鏡頭雖然冰涼，但極其透徹，景點的溫度，傳送到遊人眼框時的確會冷卻，但若心到眼到，還是能逃離現實逍一逍遙！
現代世界的五光十色往往令眼睛感到油膩，即使疫前恆常地買了昂貴的機票，用了華麗的酒店包裹自己，借了他鄉的風景作為麻醉劑……又有多少人真的乘了飛機如同乘了風，心能真正飄到彼岸？有風景的一瞬，值得心醉的一瞬，應該盡慶的一瞬，可以歡呼的一瞬……其實只有願意對焦一瞬的人，才能捕捉得住。
實時卻虛擬，人體五感中只餘下熒幕能姑且滿足視聽二感，對於生活壓迫得太真實或過往旅遊經驗太豐富的成年人，或者很難說服自己這是在旅遊。因此，我較喜歡帶小孩子的虛擬團。用逃離課堂的玩心、想暫停學業壓力的真心和還未磨滅的好奇心，不少孩子能彌補嗅、觸、味三感不存的遺憾，鏡頭再冷，也會感受到外頭人間的溫度。
對焦，然後人才會有與真實世界的對望。
◆文化小知識
通過攝錄機的小孔，我們可以看到移動光影組成的大千世界，而墨子是中國古代其中一個對光與影有代表性的研究者。《墨子·經下》中提到：「光之人，煦若射。」即光線照在人身上，人體所反射的光線如箭一樣直線前進，可見早在春秋時代的墨子，已經發現了光沿直線而行的物理學現象。
◆香港文化工作坊、本地導賞團和遊學資訊：www.spec-culture.com
■薛頌平：教育及文化機構SPEC創辦人，亦為香港中文大學兼職教員，任教生涯規劃相關課程。日本學碩士，具日本文部科學省博物館學藝員資格。
■吳皓妍：畢業於中大中文系，曾為中學中文及中史教師，教育及文化機構 SPEC 創辦人，亦為香港中文大學兼職教員，任教生涯規劃相關課程。
文：吳皓妍、薛頌平
圖：吳皓妍、薛頌平、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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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55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