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定格:記憶中的綠色盒子∕憶田心村腸粉檔婆婆
【明報專訊】每次出門,我常不自覺繞道至上海新東尼髮型屋,為的不是老師傅的非凡手藝,而是店門前那座綠色鐵皮小屋。
說是小屋倒稍欠準確,那是以翠綠色鐵櫃及木頭車組成的小攤檔。攤檔簡而不陋,左邊是可以從上向下拉動的鐵門,內裏存放備用食材,門上貼着一張寫着「四季平安」的揮春,算是婆婆對生活的祈願。攤檔的重心是篏入了蒸爐的木頭車,蒸爐分隔為二,上置活門,左右同開,門下是接着瓦斯爐的鐵製蒸盤,婆婆把濕毛巾墊好,置入腸粉,撻火,蒸氣一下子自毛巾湧出,滲透至層層捲疊的白米卷,不消一會,滾燙爽滑的腸粉便已備妥。婆婆瞥看檔外人龍,數算着剩餘食材的數量,遂拉開左邊鐵門取出腸粉,擺入蒸盤,又從右邊掏出剛蒸好的腸粉應客。生意好的時候,婆婆便左右兩邊盤子交替使用,顧客再多,婆婆也應付得來。比起近年熱議的「信任餐廳」,婆婆早已建成「信任攤檔」,在取竹籤的木筒旁,分別置放三個塑膠筲箕,紅色放五十元以上紙幣、藍色放十至二十元紙幣、綠色放硬幣,點餐後顧客自行計算價錢,自行找續,有次一位客人執意要請婆婆確認找續金額,反倒引起其他顧客的側目。
第一次光顧婆婆的腸粉檔,是應母親要求買一份腸粉。然而,尷尬的是母親並未明言需要的數量,我戰戰兢兢地向婆婆提出「一份腸粉」的訂單,換來婆婆瞇眼皺眉,一臉不解,指尖朝檔子牆上的價目表直伸,表上清晰點明不同分量的售價,四條十元、五條十二元……二十條四十元,就是沒有「一份」的單位啊!「兩個人食?六條差不多啦!搭五粒燒賣好嗎?」婆婆看透我的徬徨,語畢便一手提起六條腸粉,一手執起木柄刮板,手起刀落,段段米卷分成若干等分,再橫斜刮板,把長短勻稱的腸粉一一掃落油紙上。「醬料全要,辣醬放一旁,外帶。」為了展示自己見過世面,我不待婆婆詢問,便模仿母親念出暗號一般的指示。婆婆遂在腸粉上澆上豉油、花生醬、甜醬、白芝麻,繼而揑起油紙四角,像個小荷包般塞進膠袋。母親常抱怨其他腸粉檔的醬油吝嗇,腸粉甫抵家門已「乾爭爭」,唯獨最滿意婆婆的出品。
一次,我鼓起勇氣與婆婆搭話,才得知婆婆原來居於觀塘,我訝異於由家門到工作地點的路程不短,年屆七十的婆婆每早七點便開檔,豈不是六點就得出門?我問:「這麼遠的路程,怎麼不在家附近擺檔呢?」婆婆驚訝地看着我,似乎相當意外,使我的同情猝然成了突兀的笑話,好比「何不食肉糜」的愚蠢提問。婆婆說起以前在火炭開檔,卻找不到立身之地,機緣巧合下得到檔前店舖老闆的答允,才有一處地方開店。延開木頭車上的帆布簷篷,連繫地舖,從此扎根此地。一小時的車程,又何足掛齒?我暗笑自己的幼稚,也對婆婆多了一份敬重。附近的鄰里街坊途經髮型屋,即使趕車上班,也不忘探頭張望,見婆婆如往常開檔,不自覺漾起一陣安舒。
近日重回理髮店跟前,赫然發現翠綠小檔成了簇新的白色組合屋,只餘下一張昔日供「堂食」的藤椅依傍大樹。是疫情的緣故,終止了路邊小攤的買賣,還是婆婆終究退下來好好休息了?小小的攤檔沒有名字,也從來未有傳媒報道採訪,檔子終究只是木頭車與鐵架子堆砌而成的盒子,可以追憶的,只有婆婆的慈祥與溫柔,還有那縷縷米香飄送的芬芳。
//立意解讀/
平淡方式寫記憶
˙本文以平淡的方式書寫從前記憶,以淡淡筆觸描寫攤檔的老婆婆,更顯情味深厚。
細緻描寫
˙本文着力書寫細節的地方,無論是攤檔老婆婆的動作,和客人的交往,甚見細緻。
人物描寫多樣化
˙本文運用對話書寫,以說話呈現老婆婆和筆者的想法和處境;又以肖像描寫、行為描寫呈現人物的性格;至於心理描寫,更是細緻。
■作者簡介
曾笥湲
(香港出生,一直居於沙田。喜歡文字,寫散文和詩,仍在探看自己的方向。畢業於香港大學,現職中文教師。作品收錄於《情味?香港》。)
文、圖:曾笥湲
[語文同樂 第5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