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學堂：小說的虛實——駱以軍
【明報專訊】小說真假難分，有些以奇幻構想為情節，亦有從作家轉化個人經驗而成，雖然有真實成分，但不一定全是真的，因為當中經過了作家對現實經驗的「二次創作」。像台灣作家駱以軍，由他第一篇「小說」開始，就擅於從現實經歷取材，時而抽取感受最深的部分，時而基於現實添加想像。以現實刺激寫作，有趣味，但有時也像啞巴吃黃連——有苦自己知。
我的第一篇小說
寫小說不像看限制級電影或進馬會賭場，有年齡限制，任何年齡都可以學着創作。年過50的駱以軍自26歲寫小說起就廣受歡迎，首本小說《紅字團》運用後設技巧，奪得聯合報《讀書人》年度十大好書，但說起首次創作，他說：「我的第一篇小說，應是重考剛上大學那年暑假，參加一個文藝營交的作業。但老師在後面的評語是『這不是小說，是鬼故事。』後來當然毁屍滅迹了。」
為什麼會成了「鬼故事」？雖然情節他已不太記得，但取材的現實經驗卻記憶猶新——「大約是寫我去一個住在貧民窟的高中同學家，他母親在幫人帶小孩，所以我們在那違建的小閣樓上，抽煙，彈電吉他。但跑上來一個小男孩，他是蒙古症(唐氏綜合症)的小孩。後段寫到這個同學，把他養的兔子，用裝籃球的兜網裝起，吊在一棵老柚子樹上，那隻兔子發出非常驚恐的尖叫。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兔子會叫。」陌生的叫聲、驚悚的畫面，刺激了當時只有約18歲的駱以軍，在第一篇小說中加入了這一情節，給現實「嚇一嚇」，才發現「文學」並不遙遠。他回想起來，覺得那是第一次試圖靠近「文學的感覺」，混雜陌生、驚悚、殘忍，與及對人世殘酷的哀感。
為什麼會寫小說
寫作生涯曾出版9部長篇小說、十幾本文集，駱以軍在2017年春天走過鬼門關，翌年取得第5屆聯合報文學大獎。評審團主席王德威表示，駱以軍20多年來的小說風格開拓與題材創造自成一家，在「華麗有機體的崩壞」內獨具古典超越，獲評審團一致認為，首次不用打分數。人生高低難料，對駱以軍而言，「寫小說」就像是一個宏願。
他說：「就像現在有個年輕人表示，有一天要去打NBA(美國男子職業籃球聯賽)，那是與之一樣的大夢想。」現在發表創作極其方便，說寫小說像打NBA一樣難，似太誇張，但在駱以軍年輕的時代，他說：「沒有電腦、網路，文學書本的出版也沒那麼商業化。」而且當時還是從父親的書櫃，很難得才看到曾一度為禁書的魯迅、沈從文的小說，因為難得，對寫小說產生了敬畏的心情，認為自己「有一天要寫出一篇像話的小說，那很像僧侶許一個很大的誓願，要下很大的工夫」。
小說是創作 還是作家個人的Instagram？
小說有不同性質類別，其中一種稱為「私小說」，「私」一字源自日語「我」的意思，是起於日本的文學體裁。它的特點就是取材自作家親身經歷，並且直接書寫作家在經歷中的感受，表露了作家真實面貌的一種體裁。私小說，像文字版IG，從中可見作家生活面貌一二。
駱以軍說：「我自己的創作，在台灣常被稱為『私小說』，但它們於我，在書寫時，完全不是為了寫我或我筆下之人的『私事』，它們是有其清楚的小說意識，也就是說，對人類存在狀態的觀測，或歷史的反思。」駱以軍認為小說既是獨立的創作，也可看見作家的部分面貌，他說：「(小說)一定跑不掉這作者真實的生活經過的人們、街景、時代。」雖然如此，卻並非完全等同百分百的真實生活經歷，駱以軍就曾因為小說的虛實問題而幾乎引起軒然大波。
我的父我的家人都不是真的？——幾乎要被告了
駱以軍說：「我在不同時期，有因為小說內容，被親友誤解，但真的，這是對創作最不重要的一件事了。」讀小說若像看IG，從片面看「八卦」，不知會否出現過多揣測與誤解？駱以軍憶述：「我曾在30多歲時，一本寫家族史的長篇小說，其中一篇造成妻子娘家一位長輩的不諒解，當時在她娘家家族引起一陣波瀾，甚至差點告我。」不止太太家人因經創作的家族內容而受刺激，就連他的父親也為兒子筆下形象不同而感到汗顏，駱以軍說：「父親生前曾私下跟母親說，我一生正直，但在兒子筆下竟成那樣黑暗的人。」雖然曾有微言，但駱以軍說其父是傳統文人，能尊重小說與現實的分別。他認為不論在書寫或是閱讀小說，不應局限於是真是假，他說：「當代小說，其實本就是和不同的、僵固、陳套、過於單一的價值，進行對抗。如果我們讀小說，被困在『他們(作家們)寫的與他們這個人真實身上發生的』，那是非常可惜。」
◆延伸閱讀
馬奎斯(1927 — 2014)
曾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馬奎斯，曾任記者，是拉丁美洲魔幻寫實的代表作家，著名代表作有《百年孤寂》，以一村莊家族興衰史為主線，借此反映拉丁美洲的近代史，包括殖民、獨裁、鬥爭等歷史。
昆德拉(1929 — )
米蘭?昆德拉原為捷克作家，曾因作品諷喻極權統治而流亡至法國，成法國公民，於2019獲捷克政府重新認可其捷克公民身分。代表作品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笑忘書》等。◆
寫小說要練習
像經營個人社交媒體，寫小說一樣需要經營。他的首3篇作品，中間花了3年時光，那些以年計算的時光，不止有個人創作部分，還有不斷閱讀各大名家作品，他說：「那時已讀了相當多世界重要小說家的作品，但如今看來，都只是大海的一勺。(練習寫小說)真的和你學會芭蕾舞、或花式溜冰空中跳圈一樣，就算最基本的，都還是要花幾年練基本功。即使到我後來出了好一些書了，其實想重建一段歷史、一條街道、一個人物，全都是對我極難的挑戰。」一本小說一個世界，要建構世界並不容易，但若寫得好，則會具有相當的成功感，他說：「你創造出一段自己覺得馬奎斯、昆德拉也不過如此的段落。那比世界名利都爽啊。」
人人可以是創作者
不一定要成為小說家才能寫作，任何時候都可以開始嘗試，駱以軍說：「最美好的是你開始創作啦！對你們來說，當自覺帶着創作者的觀測鏡，那樣面對自己的生活，不是比別人更立體、深刻、多出對各種感覺的收藏意識嗎？」
■延伸思考
你的一次震撼經歷
(1) 大家有像駱以軍曾經遭遇過的震撼經歷嗎？留下的記憶與感受，你認為能否轉化成小說創作？為什麼？
(2) 將現實經歷轉化成小說創作和如實記述有何分別？
文：鄭惠霞
圖：資料圖片、受訪者提供
[語文同樂 第46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