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篇章﹕〈余光中教英詩〉 - 鄭培凱
【明報專訊】■文章簡介
懷人文字有基本的要求，也有不同的變化。懷人當然要訴說與所懷者的因緣，對所懷者的感情，但由此卻能引伸種種對人生的感受與看法。這些感受、看法不是「配菜」，反而是亮點，是文章獨特的地方，本文就是一篇有「個性」的文字。
■學習要點
引用與用典
引用、用典都是修辭手法，兩者的基本含義是相同的，都是藉他人的話、故事闡明自己所說。引用與用典的分別主要有兩點：
(1)引用可以引古今的例子，用典則專指「引用」「古人」的話、「古代」的事
(2)引用除「抄錄」古今的例子外，還會加上個人分析、說明，甚至就所「引用」借題發揮，而用典則只是用「古人」的話、「古代」的事「點明」作者所說，通常只用片言隻語交代用典含義，有時甚至不加分析、說明。
以下是用典的例：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李商隱 《錦瑟》
詩歌第三、四句，用了「莊周夢蝶」、「望帝杜鵑啼血」兩個分別出自《莊子》與神話傳說的故事，而詩中並沒有「說明」兩典故的含義。本期閱讀材料則運用了「引用」的技巧。
(第1段)時間究竟是有情還是無情，還真不容易說清楚。
(第2段)我們想到時光飛逝，轉眼少年變白頭，紅顏成老嫗，小時候在門前種的一棵樹苗，今天已經成了參天的大樹，就會感慨，時間毫不留情，歲月如流水，一刻也不肯停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那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聖人站在河邊，想到天地無言，四時運行，眼前的流水轉瞬已經流逝，河川依舊，水還是水，卻不是剎那之前的水了，是否想到，此刻的我，已經不是一分一秒之前的我，時間是否無情呢？陳子昂登上古幽州台，瞭望蒼涼的大地，想到時光埋葬了多少人聲馬嘶，「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是不是覺得天地無情、時光無情，但是「吾之患在吾有身」，生年不滿百，而懷千歲憂，何等的悲愴。
(第3段)然而我們也可以反過來想，宇宙無窮，時光無盡，到底有情無情，終究還是人們感情的投射。蘇東坡在《前赤壁賦》裏就說，「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於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從個人的角度出發，我們的生命，我們一切的思想感情，只有這百年的經歷，似乎是天地無情而我們有情，於是就感到時間無情。然而，我們能夠思想、能夠感受、能夠運用想像，翱翔於上下古今，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一直穿透到太陽系的隕滅，或許人類居然能夠生存在仙女座的某一顆星球上。那麼，清風明月都因為我們的存在而存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只要我們還活着，還有情感意識，就能享受造物的「無盡藏」，就可體認天地有情，因為我們有情。
(第4段)余光中老師前幾天走了，享年90歲，步入了大化的輪迴。我不禁想到他在台大教我英詩的時候，對Matthew Arnold的名詩《多佛海灘》(Dover Beach)，做過非常詳細的疏解，讓我印象深刻。這首詩牽涉到天地無情而人類有情的感受，詩人面對山海與時光的變與不變，引發了內心深處的感懷。據說這首詩寫在詩人新婚之際，帶着新娘到英法海峽邊上的多佛度蜜月，在月白風清的夜晚，聽到浪花拍岸，發出磨礪刺耳的怒吼(hear grating roar. Of pebbles)，讓他想到古希臘索弗克里斯在愛琴海邊，也聽到類似的潮起潮落，真是人類亙古面臨的悲音。歷史的發展令人心酸，人心不古，世風日下，讓新婚的Arnold感到眼前多變的新世界，「既無歡樂，也無愛情與光明，／沒有準則，沒有和平，痛苦無助；／我們身處黯淡的大地／捲入鬥爭與逃亡的混亂警號，／暗夜中無知的軍隊相互廝殺。」這是19世紀末期大英帝國勇猛崛起的時代，詩人卻對未來唱了一曲悲歌。余老師沒有解釋，為什麼詩人對世界的前景有如此悲觀的黯淡感受，但卻介紹了一首100年後Anthony Hecht寫的一首戲和詩《多佛母狗》(The Dover Bitch)。
(第5段)余老師教給我們的這首戲和詩，寫得不太正經，因為有意顛覆Arnold的說教口氣，故意把詩題的「海灘」(beach)換成罵人的「母狗」(bitch)，然而，倒是對維多利亞時代的大男人主義做了嚴厲的批評。詩句很通俗，表達了新娘度蜜月的感受，責備新郎把她老遠從倫敦拖到多佛來看海，居然完全不懂風情，無視醇香美酒、舒適的大牀以及迷人的香水，在屋裏板着臉嘟囔天地不仁，使她火冒三丈，說了些不宜轉述的話。全詩着眼點是新娘，是活生生的現代女性，天地有情無情與她無關，新郎在洞房花燭夜，忘了眼前的愛人，說些不着邊際的「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實在不是個有情的男人。
(第6段)時光無情，帶走了余老師；時光也有情，留給我一些難忘的回憶。
(原文刊《明報》世紀版，2017年12月24日。為便設題，文章段落曾改動)
■作者簡介
鄭培凱，學者、詩人，出生於內地，成長於台灣，求學於美國，近著有《賞心樂事誰家院》三冊。
圖：資料圖片
[語文同樂 第3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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