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白話﹕潘步釗 〈平板人生〉
【明報專訊】(1)開啟視窗,就如開啟人生。電腦進入平板年代,你把它橫攤在掌上,然後是生活的二十四小時都在這裡了,橫攤、平板、纖薄,生活都在這裡了!都說資訊科技滲入生活,體現人生,誰人家中無電腦,誰人不忙於在電腦前按按拍拍?天涯和咫尺,已經不重要——如果沒有真正的思念,因為我們這時代不需要牽手,不重視擁抱,不陶醉於偎倚,更不期待一個相重的眼神或微笑。我們在港鐵車廂,搖搖晃晃地站著,由邊關一站之遙的上水到煙火人間尖沙咀,沒有談話的乘客,一字排開六個人坐著,三個在按平板電腦,兩個在死命「捽」手提電話,還有一個呢?在瞪著那不知進退,吵了老半天的車廂電視機。
你的木訥來時
我像流浪街頭舉目無親的孩子
(2)何時我寫下這樣的詩句,在電腦當機之前,還是飽嘗資訊科技智障全無資質天份的譏諷之後?不要說無力,就是要我朗聲唸一遍,也虛怯。不過我是希望讀的人有共鳴感受,最好還有點聯想的可能,例如像情人無端發怒,甚至變心遠去。當中是人心的互換,不是語言文字可以解釋,偏偏就是電腦最愛用語言,依賴它、搬弄它,而且一心一意把它提煉成嚇人的學問。鋒藏兩極,它們有時要你相信沒有人是一個孤島之類,所以氾濫著「分享」、「連結」(而且常常強調超連結)、「捷徑」,我們怎可以不感到、不相信這裡沒有疏離,地球在縮小,空間在消失,人與人間永遠觸手可及。在屏幕前,仔細體味感覺,語言就變得不一樣,用心讀,會讀出更多的意義。在自由的世界裡,我們的言論,忍受著最不自由的困厄。自由在這裡是一條吃驚的蛇,失去前行的目標方向,吐著紅舌,不停向前爬行,颳起了沙沙的吵鬧,雖然牠不知道自己其實要往哪裡去。
(3)人海飄蕩,生命的意義就只有搜尋。一份工作、一個廝守終生的戀人、一個活下去的理由。背後是連串的不肯定,看不見,觸不到。在電腦上一按,就湧身入了茫茫的訊息大海,或急或緩,真耶偽耶,留下等待的剎那。搜尋的精義應在我們有優美的盼望,像《蒹葭》的「所謂伊人,宛在水中央」,於是我們才會撐一葉小舟,上下溯洄,期待著蘆花深處,有叫我們尋覓半生的絢美。當屏幕上的游示標變為漏斗計時器,就是湧身躍入的剎那。喪氣的是只有追尋,沒有了期待,這種躍入就毫不絢美,只有愚笨的姿勢,而且粗魯地、牽連著一個時代的地久與天長。
(4)科技發展,一大顯症就是愛說「delete鼳\」,由一個錯別字到一段山盟海誓。消滅的能力不強時,我們會戰戰兢兢,不肯輕易出錯,知道情義道義之為物,擔當和卸下都需要責任和勇氣。現在手指一按,便能忘得一乾二淨,於是信口就可以雌黃。雌黃是古人的塗改液,本來不輕易用,因為刪改的痕跡很清楚,曾經出現或發生的事實,騙不了人。平板時代,慢慢這成了一種習慣或者意識,看見前面一個木箱橫在路面,我們不說搬走它,忽然會說:delete鼳\;聽到一段勉勵人的老套話,也說delete鼳\。說不成人老了、退休了、孩子病了、妻醜了、朋友離別了、學生畢業了,也說delete鼳\!
(5)平板的語言少了彈性和自由,即使不說delete,用「隱藏」,言論自由的憑藉在這兩字嗎?這或許是最大的誤會,惡由心生都計算在無法追尋。猶抱琵琶,本來是要令你看得見,看得神魂顛倒。這是最城市化的詞語,資訊科技發展到盡頭,大家以為掌握很多,偏偏就是有很多都看不見。
(6)世事沒有關鍵,只有關鍵詞,乍看,你只可以肅然起敬,嚴陣以待,以為這是通往和掌握全部的捷徑。資訊科技的欺世盜名,於此為甚矣!最關鍵的從來不是如此決定。追求平板與纖薄,似乎只餘下快速即時、寬闊無垠卻又陷入二維的狹窄。沒有了立體,只能在一條直線上前進與後退。甚麼是重要,甚麼是關鍵,變得很模糊。我們以為憑藉片言隻語,就可以追蹤捕捉。我們一方面要把一切無分界限、不計距離地鋪陳展示,沾沾自喜,叫這作資訊的高速公路,或者到最後,只是滿足了現代城市人的偷窺慾望。
(7)轉寄是條很有趣的折線,不是由一點到另一點才到到另一點,資訊世界,往往由一點以網狀急速擴散。因為有擴散的速度和力度,所以召集的力量不容忽視。至少比當年用月餅內藏紙條,呼喚反元復漢的土法,多了千千萬萬倍的速率,只輸了一分人文的浪漫,這年代不容許家國興亡的擔當和情義,用來團購可能更有時代意義。點擊人次成為摧枯拉朽【1】的力量,像蘸滿顏料的畫筆在畫紙上狂揮,色彩四灑,然後到處都沾了顏色,沒有規則、沒有牽連。道生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誰說不是一種轉寄。你說這都是朋情和緣分,是交友的激情,我卻只沉吟在老莊的空無。
(8)最要關心的是首頁,一切如果回到從頭,象徵重新開始、回歸空無。無論曾經走到多遠,多麼無法追索如何走到此時此刻,只要一按,好像中間的過程,都可以忘得一乾二淨。首頁也像人的臉孔,對於背後,我們從這裡開始猜測,而且憑著一種直觀的經驗,去判斷隱含其中的悲喜惡怒。像相交的期盼,user friendly會決定追尋問下去的興趣,電腦再冰冷,啟示的還是人間的倫常法則。
(9)大家在努力地登入登出,透著存在主義的荒謬本質。每天究竟要重複多少次,才可以完成兩點之間的內容。點算一下,可能吃驚地發現當中只是一元的不斷重複,頻密而單調。每次向你要求密碼,看似嚴謹,卻應手而入,那像現實間真正的登門拜訪,登名山、涉遠谷、跨大海,時間腳程心力精神,缺一不可,所以才可以營造胸襟氣魄。所以離別也有一定的傷感,平板世界叫離線。這是似是而非的選擇,皮裡陽秋【2】是另一種真實。一經上線,就永遠存在,我們以為可以按一下滑鼠,關掉屏幕,就可以一切回復私藏,誰也追蹤不了誰。我們原來都站在原來的位置,已攝入鏡頭的,早就流入歷史的空間,凝固塑膠,拿不走,去不掉,像這樣的詩句:
完全不愛了的那人坐在對面看我
像空的寶特瓶不易回收消滅困難
(10)問題不在回收與消滅,在愛與不愛!
(文章段落經過修訂)
《城市文藝》第六卷第三期(總第五十五期)2011年10月20日
■註釋(為編者所加)
1 摧枯拉朽:比喻摧珛禤z勢力極為容易,亦可比喻事情極容易做到。
2 皮裡陽秋:嘴裡不說好壞,而心中有所褒貶。
■作家簡介
潘步釗,香港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著有散文集《今夜巴黎看不見日落》、《方寸之間》及《邯鄲記》;另有詩集《不老的叮嚀》。現職中學校長。
顧問教師:黃慧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