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迷因：舊樓與舊樓的人──記大角嘴
【明報專訊】1964年是這座大廈落成的年份，那時候你和我還不知在宇宙的哪一點。它瀟瀟灑灑地佇立在大角嘴，像剛得到第一份工作的畢業生，懷着信心與香港一同起步。當年買下這些私樓的家庭，一定也滿心高興，他們之前可能住板間房，如今終於可以有自己安樂的家了。
隔街恍隔世 畸形香港景
2024年，在60年後走在大角嘴路上，或者更多人喜歡稱這裏為「奧運」，兩個名字好像代表了一個地方的兩面，有時讓人感到精神分裂，筆者還是較喜歡叫大角嘴。大角嘴是香港的舊區，以前是工廠與住宅共存的社區，近二三十年的重建帶來的士紳化，令滿佈劏房的舊樓與新建的豪宅背靠背、面對面，價格是天與地之別。這裏也有不少新派咖啡室和餐廳，圍着它們的是汽車維修公司、收紙皮的舖頭、五金舖等你不想走近的地方。走在大角嘴，會不斷被這種矛盾衝擊，迫使你面對畸形的香港現實。
留在舊樓裏的人
然而，走進舊樓，認識了住在裏面的人，感覺變得不一樣。怎樣說呢？他們不會像我們這些「外來人」把事情觀念化。如H一家住在大角嘴某棟舊樓好一段時間，兩個兒子都在區內長大。兒子們雖已出來社會做事，但看似大孩子一般，隨時脫下西裝走到籃球場打波，或者跳下泳池比試泳術。我問二人的父親為何喜歡住在這裏，站在走廊的他急不及待地說：「你看，那些只有200幾呎的新樓，住在裏面不會舒服，我們的家有600幾呎呀！」健談的H父是裝修師傅，對新舊樓的分別尤其敏感。H母的原因更讓我有點意想不到：「我喜歡在這裏晾曬衣服，比較開揚！」她的聲線如此堅定，令我無法質疑其說法。我看着那些從歲月留下來的舊式衣架，替它們仍然得到賞識而快樂。
狹窄走廊的無限可能
這些舊樓的走廊是會所，是人與人傾談的地方。有次我又認識了一個20歲出頭的裝修師傅，想他還是學徒吧，臉孔帶着「我還未學懂所有東西，請不要見怪」的表情。那個下午，他一個人站在走廊，望着迫窄的天空發呆。問他為什麼還沒有走，他說要等「泥頭車」，這樣我便和他站在走廊談起來。本來神情憂鬱的他，當知道我是文學老師時，眼睛頓然發亮，語氣急促起來：「讀文學是否可以當編輯？是否可以當教師？是否可以當作家？」這回到我呆望那片小小的天空。這一連串問題令我語塞，不是問題本身，而是我從未想過這些問題會出自一個裝修小師傅的口中。他顯然對文學很感興趣，而且曾經希望修讀文學。
小師傅中學畢業後到工業學院念廚藝，之後做了一兩年廚房工，但發現自己不適合，經常被大廚責駡(這點可以理解)，現在轉跟老師傅學習裝修。「我感到很迷惘！不知自己適合做什麼！」萍水相逢，我如何跟這個「文青裝修師傅」談迷惘呢？我們談了一段時間，但那天我有點感冒，無法繼續陪他等「泥頭車」了。臨走前我祝願他有天能成為真正的師傅，並在公餘時間多閱讀。
我或許不會再見到他們，再不會回到這走廊了，但相信這道狹窄的風景，在複雜中蘊藏無窮的可能與活力。
■黃淑嫻
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香港作家
文、圖：黃淑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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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71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