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穿越時空的聲音——讀孔銘隆〈皮球〉
【明報專訊】曾經跟朋友聊起，在香港這座城市，許多寫作人同時身兼教職，白天大多數時間都在建制內執鞭授課，應付海量行政工作，作品難免攙入與學生相處的日常細節。值得玩味的是，每名教師皆曾當過許多年的學生，隨着身分的轉換，社會對他們的要求也逐漸轉變。他們的舉止無法像以前那樣隨心所欲、百無顧忌，注定要花更長時間適應這樣的轉變。
身兼教師與詩人的孔銘隆，今年6月出版首本詩集《海石敲響潮音》(匯智出版)，輯六「海石敲鑿」以人師的視角，講述校園內發生的各種事情。當中〈皮球〉一詩，寫的正是這一轉變：
”放學後，我喜歡倚在欄上
看你們在球場戲玩
一兩位老師偶爾會驅趕
穿著皮鞋的學生
吵鬧之中夾雜著齊整的聲音
皮球自高處墜落
一時輕盈，一時沉重
錯落，但竟合併成一種節拍
有如年少時
車在石屎路的擦聲
背包雜物搖晃的碎音
汗水滴落，淹死夏天的蟬
樹上的葉聲
那是我現在的皮鞋
在走廊磨平
也無法模仿的節奏 ◆
遙望昔日的自己
詩意不難理解，講述身為教師的作者，放學後遙看學生在操場上打球玩耍、偶爾被其他教師驅趕離校的情景。「成長」是孔銘隆詩作中一個重要的母題，無論是個人的成長，還是學生的成長。《海石敲響潮音》總共6輯，記錄了他從遙遠的祖輩一路走來，並在這座城市中綿延下去的歷程，無疑是一卷成長的菲林。此輯的詩作一方面見證着學生的成長，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正處於適應教師身分的過程之中，因此他在學生身上所看到的，亦是對自身生命的尋索。
留校玩耍是許多人都經歷過的事情，作者當然也不例外，此刻的他卻被背後的繁瑣工作所羈絆，被身上賦予的角色所拘束，不能盡情地成為畫面中嬉鬧的主角，羨慕之餘亦帶着唏噓。而看着老師對學生的驅趕，他的內心必定也五味雜陳。因此在他看來，學生打球的喧嘩聲既是吵鬧的，亦是齊整的；既是沉重的，又是輕盈的。這兩組張力十足的形容詞，充分顯示出他內心的拉扯，一如他在詩集後記所說：「我能察覺到學生的痛苦，但同時我亦是一個劊子手，不得不依從僵化的指引。」這樣的拉扯，在講述上班日常的〈流體〉、談論創作和應試寫作的〈樹木〉，以及談論教師身分認同的〈課件——詩五首〉等詩作中亦常常出現。
遙遠的少年時代
同為教師的詩人阮文略提到，孔銘隆詩作中頻繁出現「纏結」一詞，例如〈肢幹〉中的「纏結的紙條紛紛一同斷割」、〈水汽〉中的「我看見井底/無數手試圖推開這層纏結」、〈口吃〉中的「短促的語音纏結一個魚網」、〈拖沓〉中的「聲音如霧，纏結成/無法斷開的絲線」。他說這是一種向海而流、從家族到自身的更迭，以及從生入死的象徵。在筆者看來，那更像生命歷程中，一種自身與他人，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纏縈束縛，交織環繞成一種曖昧不明而急待抒發的情緒，其寫作的原動力大抵源於此。
這種纏結的狀態，在這首詩中具象化成皮球撞擊球場的那一陣陣節拍，錯落的節拍讓作者突然自當下抽身，似乎聽到自遙遠的年少時光傳來的聲音：汽車在石屎路的擦聲、背包雜物搖晃的碎音、夏天的蟬聲，以及樹葉的聲音，一切都恍如隔世。前述種種聲音如今當然不難聽到，但事過境遷，心境早已不同當年，因此詩末「磨平」二字用得極為巧妙，既寫皮鞋摩擦地面的聲音，同時隱喻生活對自己的打磨——自己竟像那不斷叫喚的夏蟬一般，也曾高聲歌唱過，卻在成長過程中被滴落的汗水淹死。他似乎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回到和眼前這些學生一樣輕盈靈動的少年時代，只能旁聽笑聲倚欄興嘆，在繁忙生活的空隙遠遠地觀看，看當年隨手扔出的皮球自高處墜落，穩穩地砸中當下的自己。
■作者簡介：嚴瀚欽 - 文學創作班導師，著有詩集《碎與拍打之間》(石磬文化，2022)。
文：嚴瀚欽
圖：Михаил Руденко@iStockphoto
(本網發表的文章若提出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他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語文同樂 第71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