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名利得失眾生相——果戈里〈外套〉
【明報專訊】凡人物慾無窮，比如住豪宅、開名車、背名牌手袋、戴名表等，甚至以此評斷一個人的地位。我也未能免俗，喜歡收集小玩意和舊書，其中有本百多年的字帖，購入時就發現夾有一張戰前的小學生大合照，照片中人應已作古。現在偶爾翻翻，心想：或許我只是字帖的暫託人，我和它不過是一段且行且珍惜的緣分。萬般帶不走，俄國小說大師果戈里就寫過短篇〈外套〉，講述低級官員執著於擁有物質而喪命的故事，展現了對窮人的諷刺和同情，更直指人生的荒誕。作品中佈下一個謎團，看看讀者諸君能否猜着？
■小說撮要
低級官員阿卡基負責部裏的文書工作，不管換了多少任部長和長官，他只顧埋首抄寫。就算同事和上司欺負他，他也置之不理，除非影響他幹活，他才會低聲請對方安靜一下。彼得堡的冬天來臨，他的外套太殘破了，惹來同事取笑，他打算拿去給裁縫修補。
裁縫認為外套破得不能再補了，訂造新的需要一百五十多盧布。他想盡辦法讓裁縫答應修補，比如趁裁縫缺錢買酒塞給他十盧布等，但都不成功，最終還是要訂造，大約要價八十盧布。他唯有省吃儉用數月，加上部長給的獎金六十盧布，終於訂製了新的外套。
裁縫把外套送來，寒冬已經開始。裁縫的臉上好像完成了大事一般，在縫縫補補和專門訂製之間劃出一道分明的界線。他從包裹的巾布裏取出外套，雙手提起來，很靈巧地往阿卡基身上一披，然後把它摩挲平整，再把後襟往後拉扯，使它在阿卡基身上顯得貼服，盡善盡美，剛剛合身。
回到辦公室，同事紛紛恭喜他，並起哄要他請客。碰巧副股長為了慶祝命名日，邀請大伙去他家喝茶吃飯。阿卡基高興地出門赴宴。同事一直打牌，他悄悄在零時溜走。街上僻靜，他心感不安，急步走着，幾個滿面鬍子的家伙抓住他的領子大聲說：「這不是我的外套嗎？」就剝掉搶走他的外套，並用大拳頭打他的下巴，阿卡基仰面跌在雪地上。過了幾分鐘，他才醒過來，找警察幫忙，對方卻不願理睬，他渡過難熬的一夜。
翌日，警察局長不太理會他的報案，同事建議他去找剛「上位」的有力人士幫忙。阿卡基拜訪他時，他正和朋友談話，並嚴厲面斥阿卡基：「您找上什麼地方來了？您不知道辦事的手續嗎？您知道這是跟誰在說話嗎？」阿卡基嚇得渾身汗濕，頹喪地回家，當天吹了風，第二天發了高燒，最後死了。死訊傳開後第二天，他的座位就來了新的小官員了。
過不久，謠言傳遍彼得堡，說阿卡基化身的「死人」晚上在尋找一件被劫的外套，並借此剝掉各人的外套。部裏有人見過那「死人」，說認出就是阿卡基。有崗警想抓住那「死人」，「死人」被鼻煙嗆得猛打噴嚏，崗警後來嚇得連活人都不敢抓了。
有力人士有次準備去私會情人，被「死人」逮着，說要拿回他的外套，有力人士嚇得脫下給他，以後氣燄也減弱了些。後來又有一個崗警遇到了那「死人」，吃了他一記大拳頭，看見「死人」身材更高大了，更長着一把大鬍子。
■文本賞析
果戈里在俄國危機重重的時代成長，懷着滿腔熱情走進首都彼得堡。理想和現實的差距，令他大失所望。他給母親的信中說：「我把彼得堡想像得太過美麗堂皇，有關它的傳說都是假的。」〈外套〉獲譽為果戈里「彼得堡故事系列」思想與藝術的高峰，反映平凡人身處現實社會大環境的種種窘境。
1．「鬼」其實就是賊人們
不知讀者能否發現，果戈里隱晦地告訴讀者：「鬼」其實就是當初偷外套的賊人們。讓我們看看作者提供的四個線索：
//他(部裏的官員)認出是阿卡基……這把他嚇壞了，他拚命地往前跑，因此沒來得及瞧仔細。//
部裏的官員其實沒有仔細看到「鬼」的容貌，他們一直欺負阿卡基，或許因為愧疚才認為那「鬼」是他。
//死人猛地打了個噴嚏，濺了他們三人滿眼都是唾沫。//
「鬼」又怎會打噴嚏呢？這個第二個線索。
當初阿卡基被搶外套時，賊人說：「這不是我的外套嗎？」而搶有力人士的外套時則說：「我正需要你的外套呢！」語氣同樣無賴。後來連城市偏遠地方也有「鬼」出現，所以賊人不斷重施故技，這是第三個線索。
//(「幽靈」)舉起了在活人中間也從來沒有見過的大拳頭……幽靈的身材可變得高多了，長着一把大鬍子。//
這裏完全呼應前文賊人的模樣——長着大鬍子，擁有大拳頭的模樣，這是最重要的線索。
2．外在追求只是徒勞
那這篇小說到底要表達什麼呢？我認為從篇名可看出端倪。外套象徵欲望的虛假和虛榮，人們為了滿足欲望產生動力，盲目追求外在的一切，卻終歸徒勞。除了阿卡基因此丟了性命，文中還描寫了不同的人執迷於可見的形式。
比如裁縫：//(裁縫)不忘趁機會表白一番，說他不過是因為不掛招牌，店開在小街上，再加上早就認識阿卡基，所以價錢才要得這麼便宜；要是在涅瓦大街上，這樣一件外套，光是手工恐怕就要七十五盧布。//
→ 他很在意市場價格對自己的定位。
又比如部裏的人：//大家決定給他募款，可是只募到很少一點錢，因為官員們即使沒有這件事，也有很多意外開支，例如認購部長的肖像，響應科長的建議訂購一本什麼書，這位科長就是作者的朋友。//
→ 我們都很熟悉這些「世故」吧！
又比如剛上位的有力人士：//可是總有這麼一些人，別人看來是不重要的人，在他們看來就已經是重要了。然而，他卻竭力用別的許多方法來加強他的重要性，例如：當他來辦公的時候，規定下級官員們得站在樓梯口上迎接他；不准任何人直接見他，一切都得經過嚴格的手續……在神聖的俄羅斯，一切都傳染上模仿的習慣，每個人都喜歡裝模作樣，扮做上司的樣子。//
→ 這段諷刺癡迷權力的人，我們看了都會會心微笑。
3．容易迷失的人生
其實文章初段，果戈里已經用突兀有趣的文風呈現了人類迷失的狀態，就是發生在主角身上：
//(他負責抄寫)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字行的中間，而是在街道的中間。//
阿卡基盡忠職守，對人生既無追求，也不抱怨，只想一輩子安於做抄寫員，滿足於這狹小的工作裏面，甚至漠視冷待，逆來順受，忘記了自身，可謂是孔子「君子不器」的反面了。
連善於探索靈魂的陀斯妥也夫斯基也曾盛讚此篇，說：「我們都是從果戈里的〈外套〉而來。」如果這篇小說只不過想替窮人出口氣，讓主角化成鬼報仇要人，一定不會得陀氏如此高的讚譽。如果用接近陀氏式的詰問去歸納這篇主題，可能就是：「如果我們愈是主宰自己的生命，愈去追求一切，會不會只是愈大的荒誕和徒勞？」
納博可夫評論此篇時，指出讀者很容易着迷於果戈里較為淺白的社會諷刺而忽略以上哲理的叩問。果戈里會不會就用自己來證明：炫人耳目的文筆，也是一種徒勞？
■作者簡介：
果戈里(Nikolai Vasilyevich Gogol, 1809-1852)，19世紀俄國著名的小說家、戲劇家。出身烏克蘭鄉村，中學畢業後到俄羅斯聖彼得堡發展，1830年代中期創作一系列以彼得堡為主題的小說：〈涅瓦大道〉、〈畫像〉、〈狂人日記〉、〈鼻子〉，加上後來的〈外套〉，獲視為彼得堡城市文學的重要經典。
●思考題
問：//有時他的眼睛冒出火光，腦子甚至閃過最果敢而大膽的思想：要不要真的在領子上加條貂皮？想到這一點，幾乎使他變得茫然起來。//
「大膽」一詞反映他有什麼特點？
答：一成不變的他原本不敢奢望買新外套，遑論領子加貂皮，所以忽然有沉醉於物質追求的念頭，是為「大膽」。不過，他隨即變得茫然，反映了他窮酸的境况和心態。
●奪星題
問：//可是儘管如此，他卻還是讓那官員等着，以便向他的朋友，一個賦閒已久、久居在鄉間的人證明，官員們得在他的前廳等上多少時候。//
為何作者要寫明有力人士在「閒居的鄉間人」面前擺官威？
答：鄉間人閒居已久，他可能根本不理解等候愈久就愈顯高貴的意思，但有力人士偏要這樣顯擺，突顯了炫耀地位的荒謬。
文：雷國威 -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 中文科教師
圖•Jorm Sangsorn@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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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3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