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災難過後,一首遠方的詩——梁秉鈞〈那邊、這邊〉
【明報專訊】4月3日台灣花蓮發生7.2級地震,執筆的此刻人在花蓮,主震剛過去幾天,餘震不斷,地鳴聲仍隆隆作響。在不遠的遠方,同時傳來人員獲救與罹難的消息,心神未定但截稿日靠近,忽然想起不如來談一首關於災難過後的詩——希望文章刊出之日,一切都正在重建當中。
2011年3月11日,日本東北發生9級大地震,引發海嘯和核電廠事故,造成重大傷亡,至今大致重建完畢,但災難的陰影依然籠罩人心。當時香港詩人梁秉鈞(也斯)寫了〈那邊、這邊——核災後致日本友人〉,遙寄遠方的日本朋友,作品也收錄在2012年出版的詩集《普羅旺斯的漢詩》堙G
你們那邊怎樣了
黑色的潮水淹沒了
那麼多時日搭起的家園
無辜的人喪失了性命
誰的撥弄的手震抖
掀開了翩多娜的黑盒
我們這邊在喧嘩浮躁中
也在學習如何面對失去
文明與法理可以如此脆弱
古老的居所已經倒塌了
我們曾經一直相信的
不要輕易倒塌才好
鳥兒還在黃昏時分
快樂地回到老巢?
優良的白米還在
釀成純味的清酒?
我們珍惜的果實
不要在災難中敗壞才好
政客堂皇的演詞過去了
企業家赤裸的野心過去了
我們老百姓修補各自的家園
在節省能源的日子,悠悠地
喝一口清粥,想念彼此
青草一樣綿綿生長下去 ◆
寫給災難「那邊」的詩
儘管我們讀過許多觸動人心的詩歌,讓人讚歎或安慰,但不免會想及一個老掉牙的問題:在巨大的災難面前,文學有什麼作用?作家會有他們不同的論述,有認定文學能救世的、有承認文學是軟弱的,更多則在兩端之間擺盪,嘗試在現世的無力塈銧M詩歌的意義。〈那邊、這邊——核災後致日本友人〉講述了兩類災難,第一種是天降的,黑色的潮水淹過來,摧珩酗H的家園,像希臘神話中翩多娜(潘朵拉)的盒子被打開,釋放出災禍與疾病;第二類是人為的,因為黑盒同時釋放的還有人世間的邪念,像政客的野心和資本家的貪念,將可能在危難之際釀成新的破壞。
從意象去看,我們會發現「翩多娜的黑盒」並非隨便加入的典故,它暗示了天災與人禍的緊連,人心往往在動盪時最受不起考驗,因為黑盒打開時,慾念是伴隨災禍飛往人間的。神話的結局更值得深思,當潘朵拉發現種種邪念逃離,趕快關上盒子,卻把最後的「希望」鎖在堶情X—到底這代表盼望尚存,還是人間再不見希望?歷來詮釋者眾多,〈那邊、這邊〉則選擇前者,縱使詩人看見了種種隱憂,仍相信人的堅韌,期待彼此能像「青草一樣綿綿生長下去」。
也是寫給我們「這邊」的詩
除了關懷遠方的災民,〈那邊、這邊〉其實也是寫給我們「這邊」的,甚至才是詩作的核心。正如詩中化用「翩多娜的黑盒」的典故,梁秉鈞真正憂心的是人為的破壞,物理的破壞總有重建的一天,但心底的信任與盼望一旦敗壞,就不易再次擁有。但不管在災難的那邊還是在表面安穩的這邊,文明與法理竟然顯得如此脆弱,使得詩人不得不無比柔韌地提醒:「我們曾經一直相信的/不要輕易倒塌才好」。這樣開闊的人文視角使兩邊的人們真正連結起來,不是遠方安然的人置身事外,投來悲憫,而是讓我們共同面對相通的困境,也彼此掛念。
我們總在學習面對失去,十幾年以後的今天,詩人已經告別人間——2009年梁秉鈞確診肺癌,2013年1月逝世,他在人生的末端仍保持頑強的希望,一如他的詩歌。像〈那邊、這邊〉告訴我們,文學至少能如此:在目睹黑暗後,仍願讓多一點人相信希望。
文:韓祺疇
圖:Nadya So@iStockphoto
■作者簡介
韓祺疇 - 現於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所修讀創作組碩士(M.F.A),曾獲港台兩地文學獎,出版詩集《誤認晨曦》、小說《虛風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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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7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