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我一生都在反對——余怒〈苦海〉
【明報專訊】社交媒體流傳「殘酷二選一」的小測驗，其中一種要大家從兩項有副作用的超能力中選擇一樣，例如「A. 可以隨時隱身但一輩子都無法穿上衣服」、「B. 能聽到別人的心聲，但此生都會有話直說，不能說謊或隱藏想法」。這些選項的殘酷，在於限期「一生」，意味不會有迴旋或翻轉的可能。
現實生活裏沒有天降超能力，會講出「一生將如何」的時機，可能是憤怒的氣話或者承諾，不過往往難以實行。實際的行動較容易達成，例如「一輩子都不吃芫荽」是可行的，心思意念卻不易從一而終，因為難保你某天口味轉變，「一輩子都討厭芫荽」便無以為繼，儘管理論上你依然可以不吃。中國詩人余怒曾寫過一首〈苦海〉，指他一生都在反對一件事物，但細讀下去，也許並不如此：
”我一生都在反對一個水泡
獨裁者，閹人，音樂家
良醫，情侶
鮮花販子
我一生都在反對
水泡冒出水面 ◆
A.入世受難 vs. B.脫離苦海
篇幅愈短的詩，通常都在意象的象徵處下功夫，使其意涵更豐富、更具解讀的層次，但同時也要求讀者看得更細緻。〈苦海〉的結構遣詞並不複雜，我們可以把第一節「我一生都在反對一個水泡」視為未講完的半句話，第三節是完整的「我一生都在反對/水泡冒出水面」，在未完待續的過程，則是第二節裏一堆職業(身分)的羅列。從句法邏輯理解，這些身分應該是呼應上一節的「水泡」，但它們被並列，卻形成了弔詭的張力。讓我們逐一檢視：詩人反對獨裁和封建制度，這很合理；討厭音樂、放閃的情侶、在節日牟利的店家，也不難理解；但他反對的事物是「良醫」，則顯得費解。
詩人當然可能行事乖張，所以不喜歡救人的好醫生，只是這解讀除了帶點反社會人格傾向，在詩作的脈絡裏也顯得薄弱。較圓滿的讀法是借助最後一句「水泡冒出水面」破題——題目是重要的，尤其讀短詩，其作用更關鍵。結合結尾和詩題，詩人真正反對的不是這些水泡，而是反對它們從苦海中冒出水面，因為如果世界是艱苦的，惡者入世作惡當然要反對，善良者更應避世免得受罪。從另一個角度看，詩人抱持了眾生無論善惡，都不應受苦的憐憫——不過還有一種隱藏的讀法，水泡冒出不一定代表「入世受難」，也能理解成「脫離苦海」，如果意義是後者，整首詩的憐憫則全數變為冷酷。
A.堅決反對 vs. B.順應選擇
〈苦海〉的另一處關鍵詞是「一生」，以及暗示時態的「都在」。詩人的語氣就像是站在生命尾端的某個時刻，總結自己一生的成就，他堅持了整輩子都在反對一些事。「反對/水泡冒出水面」是某種信念，它大概不真正執行了什麼——只是有些時候，反對與拒絕是更困難的，倘若普遍的人都選擇順應。詩歌容許我們偏鋒地選擇，反對獨裁者同時反對良醫，也可以不往光明處解讀，想像詩人就是要把眾生按壓在苦海裏浮沉。或者，〈苦海〉的核心不在於對待眾生的態度，而是貫徹一生的堅持，哪怕這種從無動搖的反對，也許會類近獨裁。
再重讀一遍，整首詩只用了兩句宣言、六個名詞，就展現了對眾多事物鋒芒的觀點(他討厭的水泡們)，結構精密，意象簡約也毫無浪費，使讀者必須借助包括詩題在內的一切線索，才能解讀出終極意念——不管你選擇解讀怎麼的版本，重點是讀出詩歌裏充滿選擇的餘地。
■作者簡介
韓祺疇 - 現於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所修讀創作組碩士(M.F.A)，曾獲港台兩地文學獎，出版詩集《誤認晨曦》、小說《虛風構雨》。
文：韓祺疇
圖：Ben Haslam@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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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9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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