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不稱職」的哲學——讀黃燦然〈不上班多好〉
【明報專訊】導演許鞍華執導的紀錄片《詩》於11月上映，片中主要受訪者之一黃燦然衣著簡陋，深居簡出，言談間展現其生活的質樸。他在1978年移居香港，曾當製衣廠工人，後擔任報社翻譯，2014年辭去工作「隱居」深圳。紀錄片中他說別人因政治流亡逃離中國，他反而因生計問題移居深圳，戲稱自己是「經濟流亡」。
香港文學館出版的兩冊《詩合集》完整收錄黃燦然1985年至2021年的詩作，詩如其人，其創作多取材自日常的玄思，從細微處見返璞歸真的夙願，例如他的〈不上班多好〉：
不上班多好，在被鬧鐘叫醒的
那一刻！不快點起床，不快點
擦牙、洗臉、穿鞋襪、穿衣服，
可以繼續睡或不睡，免除對世界的責任，
對別人的責任，對自己的責任。
不是已成習慣的周末不上班，也不是
做了充分準備和計劃的年假不上班，
也不是沒工作的無所事事不上班，
而是在被鬧鐘叫醒的那一刻
不上班多好！就像要是一生中
有那麽幾年、幾個月、幾天，
甚至幾小時，甚至一刻鐘
不做人多好！做一枝花一株草，
做一滴水一線陽光，啊，
哪怕做做別人！哪怕
做自己掛在牆上的
那件外套！
一：睡/不睡
黃燦然曾在《大公報》任職國際新聞翻譯25年，工時漫長，工作繁重，深切體會這座城市的壓力和節奏。其詩作常常出現與工作相關的主題，如〈上班〉、〈俯瞰〉、〈細節〉、〈洞背村〉等。上班的日子，時間總是如齒輪般被安排得密麻僵硬，我們因身負各種責任未能選擇何時休息、何時工作，甚至連刷牙、洗臉、穿鞋穿衣等瑣事都是在被催促之下完成。從首句的「不上班多好」到「對自己的責任」可視為第一部分，雖語句平白，卻直抒想要掌握自己生活的願望。「可以繼續睡或不睡」，這願望單純得近乎沉重，與其說是詩人在工作夾縫抒發的渴望，不如說他藉書寫自己的切身感受，反映當下人們的生存狀態。
二：上班/不上班
從「不是已成習慣的周末不上班」到第10行的「不上班多好」，可視為全詩第二部分。這一部分詩人比較了幾種不用上班的情况，在他看來，無論是周末的不上班還是年假的不上班，都只是工作計劃中的一部分，是僵硬齒輪上的其中一塊尖齒；至於沒有工作的「無所事事不上班」，則是因缺乏選擇而不得上班。作者想要的，是擁有決定上班與否的權力。筆者想起台灣詩人謝旭昇在《詩人手記》的句子：「我決定為我的職業辯護，但不為職場辯護。」黃燦然這首詩中，我們同樣可以看到他並非厭倦工作，而是厭倦工作剝奪了他的自主權和選擇權。
三：成為人/不成為人
猶太裔政治哲學家兼作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在《人的條件》(The Human Condition)中分析了「勞動」、「工作」和「行動」的分別，當中只用於滿足生理需求的「勞動」位於最低階，包括飲食、洗澡、睡覺，或上街購物乃至懷孕、生育等跟延續自身生命有關的活動；其他兩個階層則是用來區分人與動物的指標。鄂蘭認為生命僅止於勞動階層的人，只是停留在物種層次的生存，即尚未進入「世間」的存在模式。〈不上班多好〉從「就像要是一生中」到「不做人多好」可視為第三部分，詩人在此段說自己想要「不做人」，無非渴望從「世間」暫時脫離出來，感受當下，不受人類專有的過去和未來之苦。
四：稱職/不稱職
從「做一枝花一株草」到末尾為此詩最後一部分，此處詩人說自己想做花、水、陽光、外套，或者做做別人，這些當然只是他隨興所至舉出的例子，歸根結底，他想要的不過是可以暫時不稱職地成為自己以外的其他東西。筆者想起已逝詩人也斯(梁秉鈞)〈中午在鰂魚涌〉的名句：「而我總是一塊不稱職的石/有時想軟化/有時奢想飛翔」，看來高壓工作下催生的「不稱職」哲學，在這座朝八晚六運作、日日加班的城市中似乎仍未過時。
■作者簡介
嚴瀚欽
(文學創作班導師，podcast節目《今晚See詩先》主持人之一。著有詩集《碎與拍打之間》(石磬文化，2022)。)
文：嚴瀚欽
圖：master1305@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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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8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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