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文言：替天行道——〈魯陽攻鄭〉
【明報專訊】《水滸傳》中，宋江下梁山回宋家村搬取老父，遇官兵追捕，躲入「玄女廟」中。九天玄女授他三本天書，吩咐：「汝可替天行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後來宋江做了梁山之主，就在山頂立一面杏黃旗，上書「替天行道」四字，貫徹了九天玄女的指示。
《三國演義》中，曹操南下平定荊州，陳兵赤壁，想一舉拿下東吳。龐統獻上連環計，讓不慣乘船的曹軍免受顛簸之苦，並勸曹操渡江後不可殺害江東百姓，曹操稱：「吾替天行道，安忍殺戮人民？」
賊如宋頭領，「替天行道」，可以殺官；官如曹丞相，「替天行道」，可以平賊。可見「替天行道」不過一句宣傳口號，賊也好，官也好，殺人放火也好，攻城略地也好，盡可拿來用。
■內文
魯陽攻鄭 (《墨子?魯問》)
魯陽文君[1]將攻鄭，子墨子[2]聞而止之，謂陽文君[3]曰：「今使魯[4]四境之內，大都[5]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殺其人民，取其牛馬、狗豕、布帛、米粟、貨財，則何若？」
魯陽文君曰：「魯四境之內，皆寡人之臣也。今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奪之貨財，則寡人必將厚罰之。」
子墨子曰：「夫天之兼有天下也，亦猶君之有四境之內也。今舉兵將以攻鄭，天誅亓[6]不至乎？」
魯陽文君曰：「先生何止我攻鄭也？我攻鄭，順於天之志。鄭人三世殺其父[7]，天加誅焉，使三年不全[8]，我將助天誅也。」
子墨子曰：「鄭人三世殺其父而天加誅焉，使三年不全，天誅足矣，今又舉兵將以攻鄭，曰『吾攻鄭也，順於天之志』。譬[9]有人於此，其子強梁[10]不材，故其父笞[11]之。其鄰家之父舉木而擊之，曰：『吾擊之也，順於其父之志』，則豈不悖[12]哉？」
◆注釋
[1] 魯陽文君：
魯陽，古地名，今河南省平頂山市魯山縣。魯陽文君，即公孫寬，羋姓，名寬，楚平王之孫，司馬子期之子，春秋時期楚國司馬。公孫寬諡號「文」，封地在魯陽，故稱「魯陽文子」、「魯陽文君」
[2] 子墨子：
墨子(約前468-前376)，子姓，墨氏，名翟，春秋末期戰國之初思想家、政治家、科學家、軍事家，墨家學派創始人。主張「兼愛」、「非攻」、「尚賢」、「尚同」、「節用」、「節葬」、「非樂」，在當時影響很大。其弟子將其事迹、語錄，編成《墨子》。「子墨子」前一個「子」是編書弟子對老師的稱呼，後一個「子」是古代對男子的尊稱
[3] 陽文君：當為「魯陽文君」
[4] 魯：當為「魯陽」
[5] 都：
古代有先君宗廟、神主的城叫「都」，後來也泛指城市
[6] 亓：「其」的古字，句中助詞，無義
[7] 鄭人三世殺其父：
「父」當為「君」。鄭哀公八年(前455)，鄭人殺死哀公，立其叔丑為君，是為鄭共公。鄭共公逝世後，其子鄭幽公即位。幽公元年(前423)，韓武子伐鄭，鄭幽公被殺，其弟鄭繻公即位。繻公二十七年(前396)，其相子陽的黨羽殺死鄭繻公。所謂「三世殺其父(君)」，即三代鄭君皆為人所殺
[8] 不全：不順，指五穀收成不好
[9] 譬：譬如，比如
[10] 強梁：強橫凶暴
[11] 笞：粵音癡，ci1，用鞭或竹板拷打
[12] 悖：粵音背，bui6，荒謬
◆語譯
魯陽文君將攻打鄭國，墨子聽到消息前來阻止，對魯陽文君說：「現在假設魯陽四境之內，大城市攻打小城市，大家族攻擊小家族，殺害人民，掠奪牛馬狗豬、布匹衣物、米粟糧食、貨物錢財，該怎麼辦？」
魯陽文君說：「魯陽四境之內，都是我的臣民，現在大城市攻打小城市，大家族攻擊小家族，搶奪對方貨物錢財，我當然會重重懲罰他們。」
墨子說：「上天兼有天下，就像您擁有魯陽四境之內。如今您舉兵要攻打鄭國，上天的懲罰難道不會降臨在您身上嗎？」
魯陽文君說：「先生為什麼要阻止我攻打鄭國？我攻打鄭國，恰恰是順應了上天的意志。鄭人殺死三代國君，上天懲罰，使其三年沒有收成，我正要協助上天懲罰他們。」
墨子說：「鄭人殺死三代國君而上天降下懲罰，令他們三年收成不全，上天的懲罰已經足夠，現在您又舉兵要攻打鄭國，說『我打鄭國，是順應上天的意志』。就好比這裏有個人，他兒子強橫凶暴，很不成器，所以做父親的拿鞭抽他，而鄰居家的父親，竟然舉起木棍也要來打他，說：『我打他，正順應了他父親的意志！』這不是很荒謬嗎？」
■言外言
「攻」與「誅」
墨子是和平主義者，提倡「非攻」，「非攻」不能簡單地理解成反戰。
有好戰的君主質問墨子：「您總是說攻伐是不義的，不對呀，它也有好的一面，古代大禹征伐過有苗氏、商湯征伐過夏桀、周武王征伐過商紂，他們都被後世人立為『聖王』呀，這又是為什麼呢？」墨子回答：「你先搞清楚我的分類，不然就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禹、湯、武王他們的征伐不屬於『攻』，而屬於『誅』」。(《墨子?非攻下》)
墨子把戰爭分為兩類：一是「攻」——非正義的戰爭；一是「誅」——正義的戰爭。非正義戰爭攻擊的是「無罪」之小國，正義戰爭討伐的是「有罪」之國。墨子反對的是非正義的戰爭，即所謂「非攻」，而不是「非誅」。
墨子是相信天意鬼神的，「誅」只能由天來執行。〈魯陽攻鄭〉中，因為鄭人三世殺其君，所以上天降下懲罰，讓他們三年都沒有收成，這就是「天誅」，也就是今天粵語所謂「畀天收」、「等天收佢」。至於墨子所說「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是以大欺小，是「攻」。魯陽文君自稱「順天之志」、「助天誅鄭」，打着「誅」的旗號去攻打鄭國，本質上是趁火打劫，還是「攻」。
也有人質疑墨子持雙重標準：為什麼禹、湯、武王征伐有苗、桀、紂是「誅」，而魯陽文君攻打鄭卻不是「誅」？墨子這樣解釋：三苗大亂、桀紂肆虐的時候，上天分別降下災難以示懲戒，而禹、湯、武王也各自接受天命，在征伐過程中都得到過天神的幫助。所以，禹、湯、武王征伐有苗、桀、紂，是替天行道，體現了上天的意志，其實還是「天誅」。
墨子列舉的「靈異事件」當然不可信，但他說：「處大國不攻小國，處大家不篡小家，強者不劫弱，貴者不傲賤，多詐者不欺愚。此必上利於天，中利於鬼，下利於人，三利無所不利，故舉天下美名加之，謂之聖王」(《墨子?天志上》)，能夠做到不以大欺小、以強欺弱、以貴欺賤、以詐欺愚，對天、對鬼、對人都有好處，既符合天意，又符合人意，自然無往而不利，天下人才會尊稱他們為「聖王」。好戰的君主以為禹、湯、武王依靠戰爭贏得「聖王」稱號，顯然是分不清什麼是正義的「誅」、什麼是非正義的「攻」。
今天不論俄羅斯、烏克蘭、以色列、巴勒斯坦，乃至全世界，觸目所見，無非大國攻小國、大家篡小家、強者劫弱者、貴者傲賤者、詐者欺愚者……還往往打着消滅納粹、打擊恐怖分子的「正義」旗號，借「誅」之名，行「攻」之實，受苦的民眾只能嘆一聲：等天收佢囉……
文：洪若震
插圖：鍾錦榮
■洪若震 -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高級講師，主要研究文字學、古代文獻和古典文學，長期從事語文教育，著有《生鬼文言文》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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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6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