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文言：東野畢的馬跑了
【明報專訊】民間諺語好以馬喻人，例如「快馬一鞭，快人一言」、「人有失手，馬有失蹄」、「見鞍思馬，睹物思人」等。
1819年，林則徐赴雲南任鄉試正考官，看見驛站本來颯爽矯健的官馬被養馬人(圉人)剋扣糧食，折磨得「骨立皮乾死灰色」，忍不住寫下詩作〈驛馬行〉：「……曾被朝廷豢養恩，筋力雖憊奚敢言！所嗟飢腸轆轤轉，只有血淚相和吞。側聞駕曹重考牧，帑給芻錢廩供菽。可憐虛耗大官糧，盡飽閒人圉人腹……」說驛馬蒙朝廷豢養，本存報恩之心，雖筋疲力盡而沒有怨言，無奈飢腸轆轆，吞下的只有血和淚。管馬的部門也曾發來糧草發來錢，可惜各級閒人、養馬人層層剋扣，中飽私囊，肥的是這些人的肚子，而不是馬。可憐馬兒只能「臨風悲嘶」，卻無處申訴。詩最後說：「君不見太行神驥鹽車驅，立仗無聲三品芻」，日行千里的駿馬(神驥)老了，只能在太行山拉鹽車；用作儀仗的馬(立仗)排立終日，一聲不吭，卻能享用三品官俸級別的飼料，何其不公。
林則徐當然也是以馬喻人，諷刺官員不恤民力，剝削百姓，欺壓人才。最後兩句也有典故，「太行神驥鹽車驅」出自《戰國策·楚策》，戰國時楚國春申君門客汗明用來諷諫春申君重用賢才。「立仗無聲三品芻」出自《新唐書．奸臣列傳》，唐代奸相李林甫用來威脅同僚，叫他們不要多嘴，悶聲發大財就好，以此阻斷言路，打壓異見者。汗明、李林甫也都以馬喻人。古代這樣的例子很多。
■內文
馬窮則失 (《荀子·哀公》)
定公(1)問於顏淵(2)曰：「東野畢(3)之善馭乎？」
顏淵對曰：「善則善矣，雖然，其馬將失(4)。」
定公不悅，入謂左右曰：「君子固(5)讒人(6)乎？」
三日而校(7)來謁(8)，曰：「東野畢之馬失。兩驂列(9)，兩服入廄(10)。」定公越席(11)而起曰：「趨(12)駕召顏淵！」
顏淵至，定公曰：「前日寡人問吾子，吾子曰：『東野畢之馭，善則善矣。雖然，其馬將失。』不識吾子何以知之？」
顏淵對曰：「臣以政(13)知之。昔舜(14)巧(15)於使民，而造父(16)巧於使馬。舜不窮其民，造父不窮其馬，是以舜無失民，造父無失馬。今東野畢之馭，上車執轡(17)，銜體正(18)矣；步驟(19)馳騁，朝禮畢(20)矣；歷險致遠，馬力盡矣，然猶求馬不已，是以知之也。」
定公曰：「善！可得少進(21)乎？」
顏淵對曰：「臣聞之：『鳥窮則啄，獸窮則攫(22)，人窮則詐。』自古及今，未有窮其下而能無危者也。」
■注釋
(1) 定公：魯定公(？-前495)，姬姓，名宋，春秋時期魯國國君，魯昭公之弟，在位共15年。定公十年(前500年)，曾任命孔子為大司寇，代理宰相，與齊景公會於夾谷，在孔子輔佐下，取回被齊國侵佔的土地
(2) 顏淵：顏回(前521—前481)，字子淵。春秋時期魯國人，孔子最得意弟子，孔門七十二賢之首。聰慧好學，安貧樂道，家境雖窮而不改其樂，列於孔門四科中的「德行科」。不幸早死，年僅40，後世尊為「復聖」
(3) 東野畢：人名，善於駕車。《莊子·達生》作「東野稷」
(4) 失：同「逸」字，逃走
(5) 固：原來，本來
(6) 讒人：進讒言、說別人壞話的人
(7) 校：粵音效，haau6，「校人」的簡稱，校人，養馬官
(8) 謁：粵音jit3，稟告
(9) 兩驂列：驂，粵音參，caam1，古代駕車共四匹馬，左右兩旁的馬叫驂馬。列，同「裂」。兩驂列，兩匹驂馬掙斷韁繩
(10) 兩服入廄：古代駕車四匹馬中間的兩匹叫服馬。廄，粵音究，gau3，馬棚，養馬的地方。兩服入廄，拉車的四匹馬外面兩匹驂馬跑了，只剩中間兩匹服馬回到馬棚
(11) 越席：離開席位
(12) 趨：趨，通「促」，迅速
(13) 政：處事的條理
(14) 舜：上古傳說中的帝王，姚姓，名重華，號「有虞氏」，史稱「虞舜」。受堯禪讓，定都蒲阪(今山西省永濟縣東南)。在位48年，在南巡途中逝世，傳位於治水有功的禹
(15) 巧：善於
(16) 造父：上古善於駕車之人，曾為周穆王駕車西巡。徐偃王反周，穆王日馳千里馬，大破徐偃王，論功將趙城賜予造父，造父自此成為趙氏之祖
(17) 轡：粵音臂，bei3，控制牲口的韁繩
(18) 銜體正：銜，裝在馬口用來控制馬匹的金屬用具，又稱「馬嚼子」。銜體正，馬嚼子和馬身都已端正
(19) 步驟：或緩步慢行，或快速奔跑
(20) 朝禮畢：朝，通「調」，調教訓練。朝禮畢，已經調馴得合乎禮儀
(21) 少進：少，稍稍，稍微。少進，稍微進一步說得詳細一點
(22) 攫：粵音霍，fok3，用爪抓取
■語譯
魯定公問顏淵：「東野畢善於駕車嗎？」
顏淵回答：「他駕車好是好，然而，他的馬恐怕也會跑掉。」
定公聽了很不高興，入內對左右的人說：「所謂正人君子原來也喜歡說人家壞話。」
三天之後，養馬官來報告，說：「東野畢的馬跑了，左右兩匹驂馬掙斷韁繩逃了，只剩中間兩匹服馬回到馬棚。」定公聽了，連忙離開坐席，說：「快點駕車，把顏淵召來！」
顏淵到了，定公問：「前天寡人向先生您請教，先生說：『東野畢駕車好是好，然而，他的馬恐怕也會跑掉。』不知道先生您是怎麼知道的？」
顏淵回答：「從他處事的條理，我就看出來了。從前聖王虞舜善於使用民力，馭者造父善於利用馬力。虞舜不窮盡民力，令人民陷於困境；造父也不窮盡馬力，讓馬匹陷於困境，因此虞舜不會失去人民，造父也不會失去馬匹。現在東野畢駕馬，上車拉好韁繩，讓口嚼子與馬身都能端端正正；然後慢行、快跑、放縱馳騁，全都已經訓練得合乎禮儀；一路跨越險阻，到達遠方，馬的力氣已經耗盡，可他還要求馬不停跑下去，所以我知道他的馬最終會逃跑。」
定公說：「說得好！可以稍微進一步說得再透徹一點嗎？」
顏淵答道：「我聽說：『鳥兒陷入困境就要啄人；野獸陷入困境就要抓人；而人陷入困境，就變得奸詐。』從古至今，沒有把下面的人逼入絕境而在上位者卻沒有危險的道理。」
〈馬窮則失〉的故事還見於《莊子》、《呂氏春秋》等書，只是主人公有點不一樣，變成了東野稷、衛莊公和顏闔。
■言外言
使馬與使民
《呂氏春秋》這個故事收於〈適威篇〉，「適威」就是君主立威也應適度，開篇就將「使民」比喻為「使馬」，說：「先王之使其民，若御良馬，輕任新節，欲走不得，故致千里。善用其民者亦然。」先王使用民力，有若駕馭良馬，負載固然要輕，策馬的枝條也要輕柔，不走歪路、不走旁道，才能致千里之遠。言下之意是，統治人民也一樣，負擔不要過重，政策不要過嚴。
〈適威篇〉篇後則提到顏闔說東野稷「其馬必敗」的原因，道理和〈馬窮則失〉「其馬將失」差不多。但《呂氏春秋》由「使馬」說到「使人」，講得更透徹：「故亂國之使其民，不論人之性，不反人之情，煩為教而過不識，數為令而非不從，巨為危而罪不敢，重為任而罰不勝。民進則欲其賞，退則畏其罪。知其能力之不足也，則以為繼矣。以為繼知，則上又從而罪之，是以罪召罪，上下之相讎也，由是起矣。故禮煩則不莊，業煩則無功，令苛則不聽，禁多則不行。」亂國的君主使民，不講人性，不通人情；制定過多的教條，人民不懂就挨批評；頒布過多的政令，人民不從就遭非難；面對巨大危難，人民不敢冒險就治罪；發派重大任務，人民不能勝任就處罰；人民前進，只為了得到獎賞；人民後退，只因為害怕獲罪；知道自己能力不足，人民就會弄虛作假；知道人民作假，君主又要懲治其罪；如此惡性循環，因畏罪而遭罪，於是君民之間相互仇恨。所以說，禮節過繁則不顯莊重；事業過雜則難有功效；政令過苛則沒人聽從；限制過多則無法執行。這就是「適威」的道理。
咦，這幾句話和目下的防疫政策何其相似！
有趣的是，「其馬必敗」以及後面這幾句話是用來補充說明吳國滅亡的原因，〈適威篇〉說吳國所以滅亡，就因為「驟戰而驟勝」，「驟戰驟勝」就是數戰數勝，或屢戰屢勝，屢戰則人民疲憊，屢勝則君主驕傲。原來，「贏慣了」也不是一件好事。
君主贏慣了，要人民繼續贏，民力因此耗盡；東野畢善馭，要馬兒繼續跑，馬力也因此耗盡。「使人」、「使馬」一樣講求適度，不能不顧人情人性，也不能不顧馬情馬性。
■實戰篇
(1) 試判斷以下陳述：
A.魯定公不相信顏淵是君子。
□正確
□錯誤
□無從判斷
B.東野畢失去了四匹馬。
□正確
□錯誤
□無從判斷
(2) 作者列舉了陷於困境的種種現象，試引原文把正確答案填在括號中。
A.鳥窮則( )
B.獸窮則( )
C.人窮則( )
D.馬窮則( )
E.下窮上則( )
(3) 造父、東野畢同是善馭者，兩人使馬的方法、結果有何異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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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若震--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高級講師，主要研究文字學、古代文獻和古典文學，長期從事語文教育，著有《生鬼文言文》系列。
顧問老師：洪若震
插圖：鍾錦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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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