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遊打卡:豐子愷的日本懷娥鈴
【明報專訊】一年四季,一天到晚,
伏在這條小弄裏的小樓中為這種藝術做苦工,為別人的生活造幸福。
若非有特殊的精神生活,安能樂此不倦?
——豐子愷〈記音樂研究會中所見之二〉
一個時代,如果幸運的話,會出現一些能精通多樣藝術的奇人,讓我們讚歎個人能力的無窮,豐子愷就是這樣的奇人,他能畫能寫能奏能翻譯,好像活了多個人生。如果世事不是這樣殘酷,他可能走得更遠。為了表示親切,以下筆者稱豐子愷先生為「TK」,這是他在畫作上的署名,「Fong Tse Ka」的簡寫。
TK在1921年到日本東京遊學10個月,我覺得這時間的長短剛剛好,讓我們對人和地開始有較深入的認識,但又未及觸摸到隱藏的塵埃。TK因為金錢問題而不能多留,讀他女兒豐一吟的書《我的父親豐子愷》,不得不佩服藝術家的親人,為了給他學習明治維新後的日本文化,四處借錢,甚至賣掉房子。一個人的光環,是由無數光點組成。在23歲那年,TK到日本留學,回來後拍了一張照片,穿上貼服的西裝,側面盯着鏡頭,額前垂着一束尷尬的頭髮,眼神反叛,充斥着年輕的欲望與主張,與我們腦海中的TK不一樣。
從文學角度看,你或許會認為TK的散文並不是同代作家中最精彩的作品,我大概不會否認,但他那種帶點散漫的節奏,不刻意營造氣氛的現場感,我想是獨特的。最重要的是,他不黏膩的感性帶我們聆聽現實以外的另一個旋律,與現實合奏成美麗而複雜的樂章。
TK的日本遊記不是風景描寫,而是寫他遇到的人物。筆者很喜歡〈東京某晚的事〉,寫中國留學生在神保町偶遇日本老婦一幕,我之前曾住在附近,所以感覺特別深。然而,〈記音樂研究會中所見之二〉可能更好,寫到日本人的特性。文章的主角是教授懷娥鈴(violin)的林老師(Hayashi sensei),「懷娥鈴」這個譯名本身已經夠特別,看眼難忘。 TK筆下的林老師是相當奇怪的人,他曾到德國學習音樂,回來後躲在鬧市的屋子中教音樂,一個個學生排隊上課,晚上又不外出;他自己編有樂譜,卻不願出版,一個孤獨而古怪的人。有時林老師甚至像一部機器,TK這樣描寫他。林老師家中的3個房間就是他的人生:等待室、教室和臥室。TK每星期上課三次,他非常欣賞這種純粹的人生態度,而他深信這背後必定有着強大的精神能量。
林老師單調的生活有個人的色彩,我最喜歡文中這段:「若是提琴或大提琴,林先生必用美麗的洋琴伴奏來幫助他學習。這在我們旁聽者,不但有興味,又有借鏡、觀摩的利益。因這原故,扶梯上等待室中的人,大家像羅漢像一般的正襟危坐,絕無喧擾。有些人,課畢後還不肯返家,依舊坐在等待室中,專為旁聽。」TK的文字不華麗,但這個場景是如此富想像力。學生靜靜地坐在等待室,聽到老師以洋琴與在內的學生一起演奏,好像在欣賞一場優美的音樂會,我可以想像那些學生的快樂,每天來學習的一半原因,可能就是為了讓自己成為聽眾,坐在外面聽老師和同學的合奏。
豐子愷的日本,除了著名畫家竹久夢二,還有那位他已忘記名字的林老師,躲在自己細小的房間拉着懷娥鈴,音符傳到每一個角落。
■黃淑嫻
(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香港作家)
文:黃淑嫻
圖:voyata@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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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59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