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生死呼應與生命的救贖──讀曹馭博〈人的引擎〉

[2022.09.28] 發表

【明報專訊】台灣詩人曹馭博4月出版第二本個人詩集《夜的大赦》，憑藉凝練的語言和沉實的思考獲得極佳迴響。詩集第二輯「幽靈的複述」尤為引人注目，所言有物，敘事性強，詩人李修慧評價「(該輯)每首詩都是對世界的一則簡短速寫」，似是以詩的形式緩緩講述故事。

其中，讓筆者印象較深的是〈人的引擎〉。曹馭博用不足300字的篇幅，講述敘事者的叔媽(叔父之妻)如何在丈夫的死亡中沉溺，又如何自沉溺之中重生的過程。

要確認一個人是否活着

就要先確認他的引擎

例如叔叔。二十年前

卡車載走了他的脊椎

但依舊保留他的引擎

像一部待廢車，待在房間

用夢去很遠的地方

任由疼痛對他展開鐵鉗

他睡覺、吃飯、維修肢體

叔媽確認他活着的方式

就是先確認他的引擎

那聲音很吵、很煩人

但叔媽說，這聲音

是她最美的晨禱

後來，叔叔離開了

八月的某個夜晚

颱風壓制了叔叔的聲響

隔天早上，叔媽掀開他的棉被

發現那冰冷的引擎消失了

只剩夏天的驟雨和月光

房間空了好一段時間

直到叔媽的孫子出生

才又多了一部引擎

新引擎的聲響很微弱，幾乎

無法驅動這小小的身體

卻搖醒空氣中所有人的生命

每晚，孫子都得握着叔媽的手指

才能安穩地睡着

這可能是他最美的晚禱

//細密結構多組呼應/

全詩大致可分為四部分：第一至三節敘述叔叔因車禍而癱臥在牀，從此無法像以前一樣四處走動；第四至五節描寫叔叔癱瘓之後，叔媽對他的照顧無微不至；第六至七節寫叔叔終於離世，叔媽的生命出現巨大空白；第八至十段寫叔媽的孫子誕生，讓失去生氣的家庭充滿生之喜悅，叔媽也重獲生之希望。

〈人的引擎〉有着細密的結構，詩中安置多組呼應。例如用叔叔死後的「那冰冷的引擎消失了」呼應生前的「依舊保留他的引擎」，用「新引擎的聲響很微弱」呼應「那聲音很吵、很煩人」，用「搖醒空氣中所有人的生命」呼應「房間空了好一段時間」，用「每晚，孫子都得握着叔媽的手指/才能安穩地睡着」呼應「八月的某個夜晚/颱風壓制了叔叔的聲響」，以及在詩末用「這可能是他最美的晚禱」呼應第五節的「這聲音/是她最美的晨禱」——每一組都是死滅與生存、苦痛與確幸、意外與安穩的遙距對談。

現代人常常將「死」當做「生」的對立面，卻忽略了「死」與「生」實乃相生相滅的存在。詩人廖偉棠指出，曹馭博在《夜的大赦》中用詩證明死與生的同質性。〈人的引擎〉正是通過這種環環相扣的結構與呼應，展示生的內核即是死，死的深處即是重生。這是詩人對苦難的獨到觀察和理解，冷靜而不失溫度，且帶着深沉的悲憫。

//同一意象三重含義/

此外，在這首詩裏，詩人為同一意象賦予三重含義。日常交流的時候，人們追求高效的表達，總是要求彼此使用最精準的話語確保清晰的傳意，避免誤會。但文學(以及其他形式的藝術)，卻允許創作者創造屬於自己的語言，不直道意涵，只借用一種意象作為表徵，產生多義的解讀。短小精悍的現代詩尤其如此，在字數受限的情况下，若要包納更豐富的解讀空間，這種多義的意象有時甚至是必須的。

詩共出現6次「引擎」，但這個喻體在詩作中不同的位置卻指向不同的本體。第二、四、七節的「引擎」指代叔叔的心跳，亦即叔叔的生命。個體失去心跳則無以存活，如同汽車失去引擎便無法開動，這是第一層含義；第八、九節的「引擎」指代新生命。於叔媽而言，孫子的陪伴無疑是重新驅動她的引擎，此為第二層含義；而至於第一節的「引擎」，則屬於第三層含義，泛指肉身及精神存活的依託。

我們看似是孤立的個體，處身倫理的網絡之中又必然要互相依歸，正如引擎驅動着車身的運動，同時也需要車油才得能發動。叔媽以她畢生的堅強和溫柔，彌補了兩個生命的脆弱和缺陷，同時她也在生與死的循環之中，在付出、失去、再付出的過程裏，不斷為同一意象賦予新的意義，重新獲得活着的引擎，完成生命的救贖。

■作者簡介：嚴瀚欽

文學創作班導師，podcast節目《今晚See詩先》主持人之一。著有詩集《碎與拍打之間》(石磬文化，2022)。

文：嚴瀚欽

圖：dddb@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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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第59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