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絮語：兩難抉擇的漣漪效應——《伊朗式英雄》
【明報專訊】路不拾遺、車上讓座、父債誰還、說謊之惡……這些都是中小學生經常遇到的作文題目或倫理議題。讀書時筆者很怕這類題目，讚揚謙虛的善人、批判冷漠的社會，固然是應有之義，但要社會歷練未豐的少年人推陳出新或寫得深刻，實不容易，結果大家只當交差，按既定公式寫好就完事了，頂多是在修辭上多下功夫而已。
可是世情無比複雜，縱然是性質相近的事件，時、地、人有別，就會有不同的原因、經過、結果，難以一言以蔽之，也不宜輕易作道德判斷。伊朗大師級導演阿斯加法哈迪(Asghar Farhadi)的新作《伊朗式英雄》(A Hero，2021)，正好是一部衝擊我們固有想像，不斷以進退兩難的道德抉擇挑戰觀眾的作品。
主角路不拾遺
由獲稱頌到身敗名裂
許多號稱揭露社會殘酷現狀，抨擊傳統家庭結構、姻親關係、民情風氣、官僚制度的文藝作品，總是一腔憤怒，立場和姿態先行，伊朗的說故事大師卻多不疾不徐，不慍不哀，虛實交匯難分，一步步帶領觀眾走入生活的漩渦。《伊》其實也算是「路不拾遺」的故事，但遇上道德考驗的，本來就是正處於困難中的人——主角拉謙因債務問題繫獄，有天假釋出獄嘗試解決事件，碰巧他非公開的情人法康黛拾得某人丟失的手袋，發現內裏藏有金幣，兩人打算出售金幣償債，但金價貶值，未能如願；這時拉謙決定安排姐姐物歸原主，希望因而獲得獎金還債，自己則重回獄中。豈料他因為這次「路不拾遺」的行為備受稱頌，媒體更是廣泛報道，甚至要求債主放棄追債。正當人人讚好，並同情他育有患口吃的兒子時，不幸的事情開始出現︰原來「取回」手袋的不是物主，而拉謙當初還袋的動機也遭揭發，法康黛的身分同時曝光，債主也指出他只是個裝可憐的人。一時間輿論逆轉，拉謙試圖挽救局面，誰知陰差陽錯且一錯再錯，面對或招致眾叛親離、身敗名裂的處境，每一步都極不容易。
各人自知有虧
只求脫責不求真相
非常峰迴路轉的劇情，但故事只如一個又一個漣漪發展，一環扣一環流動，並非突兀地三波四折發生，到最後故事中更無外力插手或拯救拉謙，卻使世界各地的觀眾和影評人傾心，導演着有非凡的敘事功力。拉謙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他善良溫馴，卻不善營生；愛護兒子，但不太懂得教育，事件中更有利用兒子博同情之嫌；他確實有路不拾遺的是非之心，然而事前事後無疑有多重私利的考慮。人品單純，不代表作出每個道德抉擇時都思慮單純，何况親友的影響、社會的目光、傳統的壓力，都會將單純的處境導向難以預料的方向。站在觀眾的初始角度，拉謙自然是可憐人，債主也許不近人情；但換個角度，其實債主才是受害者，一直收不到欠款之餘，傳媒報道更令公眾認為他要減債原諒拉謙，這是二度傷害，也難怪他愈來愈憤怒。即使只看「路不拾遺」這一節，此固然是美事，但故事中各方人士藉此吹噓宣傳，到被質疑時又見風駛舵，誰也沒有協助追尋真相，只求撇脫責任，也實在教人唏噓。可是他們都是壞人嗎？不，設身處地，大部分人可能都會先求自保。大家都自知道德有虧，可是我們都非聖人。
沒鎂光燈
真正考驗道德之時
一流的文藝作品，目的不是為我們判定是非黑白，創作者往往只是拋出題目、組織素材、塑造人物、梳理關係，要我們自行觀察和思索，重新審視和質疑自己一貫的思考方式和價值標準。誰對誰錯未必是最重要或有固定答案的問題(但不是不問是非)，關鍵是易地而處，我們會怎樣想怎樣做？如果身邊有人遇上這樣的事，自己又能否接納、體諒、幫忙？我們都背負着家庭或社群許多過去的決定，怎樣才能擺脫樊籠，走出自己的路？如真的走不出去，如何能求心之所安？近廿年流行所謂「暗黑」的故事(特別是超級英雄電影)，喜歡發掘主角心理的陰暗面，以為這樣就是深刻、寫實。是的，人心的貪慾和恐懼當然是好題材，但預設了黑白的發展，所有轉折不過是為了主角最後下定決心回到正軌鋪路，暗黑的英雄，始終仍是觀眾愛戴的英雄。拉謙不是英雄，卻被視為英雄，又復成為眾所指摘的英雄反面。可是到電影結局，拉謙再次面臨救人還是自救的兩難，這次他的決定算不算英雄呢？再沒鎂光燈，這才是真正的道德考驗。換了是你，你又會怎做？
■陳廣隆
(中文教師，影評人，「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
文：陳廣隆
圖：高先電影有限公司提供、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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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58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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