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再見就是再也見不到——〈貓帶來的信〉井上靖
【明報專訊】聽說德國的小學有一個習俗，學生畢業那天，老師手持掃帚，在畢業生一邊離開校園的時候，一邊掃走路上的痕迹，意謂學生不要留戀往日，希望學生勇於面對將來，就是對一段美好師生情誼的回報。這種表面上豁達灑脫的放手比依依不捨的十八相送含蓄，也深邃動人多了。井上靖的短篇小說〈貓帶來的信〉就是關於離別的作品，雖然出版的時候被冠上童話的名義，但文中的離別應該能夠喚起不同年齡讀者的共鳴。
■小說撮要
小正子是讀小學五年級的女孩子，有一隻貓常常跑到她的家，她十分喜愛牠，取名阿花，她一回家總是呼喚小貓阿花的名字。有一天回家看不見貓，卻看見房間地上有一封信，信是由讀小四、叫秋雄的男孩子寫的，原來阿花本是他家的貓，只是最近常常跑到她家玩，信上說貓叫做阿玉，稱讚她為貓打扮得漂亮，又猜想貓一定更喜歡她的家。
小正子收養貓，是去年春天的事，那天貓陷進了她家門前的水溝，小正子把牠救起來，幫牠洗澡，換脖子上的緞帶，準備食物，累極的小貓吃飽後就在小正子的膝上睡着了。自此，貓吃飯和睡覺的時候就出現在小正子家裏，其他時候就不知所終。
晚飯時，小正子把信給父母看，父親猜想，信應該是夾附在貓的緞帶讓牠帶來的。父母都感到這是一件有趣的事，說着說着母親叫小正子看看阿花在哪裏，果然不在家裏，父親就說阿花應該就在秋雄家吧，這讓她有點悶悶不樂。
晚上小正子做完了功課，聽到「咪嗚」一聲貓叫，阿花從窗跳到房間地板上，往她腳邊擦個不停，她帶點生氣的叫牠「阿花」，她回一聲「咪嗚」；叫牠「阿玉」，牠也回一聲「咪嗚」。她提議她們家以後只管叫牠阿玉好了，但過了四五天，糊裏糊塗地又叫回阿花了。
過了十天左右，小正子看到阿花和男孩和大嬸在一起，推着手推車，男孩把阿花放在紙箱裏，她知道他就是秋雄，她走過去和他講話，她說想看看阿花的另一個家，秋雄頗為吃驚，後來冷冷地拒絕了，說他們家又小又髒，跟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到了夏天，貓帶來第二封秋雄寄來的信，字迹端正，信上寫着他要搬家了，經過一夜考慮，決定把阿玉留在小正子家，因為他覺得比起他的家，阿玉更喜歡她的家，希望小正子好好待牠。
第二天上學前，小正子抱起阿花，說讓牠好好去秋雄家玩，因為可能是最後一天了。天黑了，阿花都沒有回小正子的家，這讓她頗擔心，心想會不會是秋雄反悔了，直到要睡覺了，才傳來叮噹叮噹的貓鈴聲，她把牠抱起，牠身上掛着四個秋雄送的小鈴鐺。
隔天一大早，小正子讓阿花引路，她打算把叔叔送她的一盒鉛筆轉贈秋雄，作為臨別的紀念。經過大路和小巷，小正子來到了一間小小的房子，廚房開着窗讓牠跳進屋子內，這剛好和小正子一樣，這一定是秋雄的家了。
正想着如何敲門，門就開了，長得一副聰敏的秋雄跳出來，說他們馬上要走了，請她回去，把貓放地上，正急忙地關門進屋。小正子叫了一聲「秋雄」，說以後會好好照顧貓，並拿出鉛筆送給他，小正子知道秋雄與貓分離的難過，着阿花鞠躬道別後就立即起步走了。秋雄好像也意會到小正子的想法，大聲說：「再見，也祝阿花健康」，轉身跑回門內，小正子回望他的家，門前開着大白花的樹非常美麗，小正子每邁着一步，鈴鐺就發出優美的叮噹叮噹的聲響。
■文本分析
如何寫人物
沈從文曾經說過，寫人物，要「貼着人物來寫」，大概意思是要自然地呈現人物豐富多樣的感受，而不要想當然地擺佈操控人物，否則人物就會扁平、不真實。這篇作品無疑做到這個要求，雖然是一則童話，但平白如話地說一則動人的故事，往往更見功力。
1. 名字即身分
行動描寫
故事的主角——小正子是一位很有讀者緣的角色了，因為作者井上靖隨着故事的發展，呈現出她真摯樸素，但又富變化的內心。例如寫她記掛着貓，回家就大喊牠的名字，為什麼呢？因為與牠培養了親密感，「一般來說，阿花總在小正子的寫字桌旁躺着，小正子看到阿花那可愛的身影之後，便定下心來，開始做功課」簡單地寫出小正子內心對牠的依靠。從全篇看來，她很可能是獨女，常感孤寂，「小正子朝窗外探視了一下，映入眼簾的只是一些撒落在地上的桐花，花朵呈淡紫色」把花的顏色也呈現出來，除了增添視覺美感，也突顯了凝視之久，也就烘托出「落花貓不見」的空虛，也鋪墊了後文不欲分離的情緒了。
語言描寫
當她得知阿花早有主人，生氣地呼喚阿花的名字，這段描述使讀者對小正子牽動同情。小正子呈現出醋意，又帶幾分委屈，當她測試牠，叫牠「阿玉」，牠回答得也是那麼開心，她回應：「可惡的阿花……從今天開始，我也要那麼叫你了(阿玉)」她這番話是源於尊重擁有權，還是小女孩的賭氣呢？這種留待讀者的琢磨空間讓小說添加了餘韻。兒童、青少年在這裏看到的是真切的心理反應，會覺得角色維肖維妙、躍然紙上；成年人在這裏看到的是小正子的純真樸拙，可愛而可貴。
「可是兩個名字糾纏在一起……四五天一過，牠又回復成阿花了。」此處點出了名字代表的歸屬感，對呼喚名字的感情寄託有了一番渲染，又為結局埋下伏筆。
秋雄最後一句話是「再見，也祝阿花健康」，此處是最斷人腸之處，秋雄用小正子家的叫法來叫這隻貓，就是永別的意思，作者在文章接近頭尾兩處自然地埋下遙相呼應的關鍵，十分高明，而且讓讀者喚起名字和情感的記憶：所有名字平時彼此呼喚視作尋常，日常韶光不知不覺換來深深的歸屬感，離別之際的默念和眷戀往往最動人心。
2. 心理描寫──深情的捨得
在阿花和秋雄相處最後一天，阿花待得比較久，小正子未免起疑心，秋雄會否反悔帶走貓，如許寫實的心理描寫，直接寫出人的猜忌，及後阿花戴着4隻鈴鐺回家，小正子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懊悔不言而喻，此處心理的張力十分精彩。
全篇最為關鍵一句，可能是小正子讓阿花向秋雄道別後匆匆離開，不是狠心，反而是不想讓秋雄承受離別的難過，「秋雄似乎也明白小正子的苦衷」。小正子自然是善良敏銳，而秋雄更是獨自忍受痛苦，教讀者不捨。
篇中處處營造兩家人家境上明顯的落差：小正子家庭美滿而有自信，秋雄因貧窮而自卑，卻不失剛毅，家庭背景的差距營造出疏離感，甚至彼此最終都沒有去過對方的家，但教人欣慰的是，離別的儀式中，小正子和秋雄在彼此的善意中，心靈彼此相知，跨越了人間的樊籬，這番心意寄託在秋雄為阿花掛在脖子上鈴鐺上，超越了語言，留在讀者心中。
■井上靖
(1907-1991)
1936年日本京都大學畢業後，曾任《每日新聞》記者，多次訪問中國。1950年以芥川獎小說《鬥牛》登上文壇，翌年辭去報社工作，創作多產，寫詩、美術評論、遊記、自傳小說體等，此後連獲藝術選獎、藝術院獎、日本文學大獎等。1970年代曾以《敦煌》、《樓蘭》等小說蜚聲國際，更興起日本的絲路熱。著作的詩集有《乾河道》、《星闌干》等8部，獲作家竹中郗譽為「詩之塔」。
■思考題
問：作者為什麼強調秋雄的第二封信字迹端正？
答：秋雄經過深思熟慮，認為貓更適合留給小正子，這決定經過他細心考慮，也是甚為慎重的選定，也從而突顯他對貓的不捨。
■奪星題
問：作品有一處比較費解：第一封信中，秋雄流露善意說「很想看看你的家」，與後來小正子巧遇秋雄時，說想看看阿花的另一個家，秋雄卻冷漠拒絕，有點前後不對應。你如何理解？
答：隨着秋雄了解到小正子家境較富裕，生活質素較好，居住環境較舒適，食物也應該較佳，秋雄因為自卑，故說家裏很小很髒，加上不願意接受阿玉較適合住在小正子家這事實，而故意表現冷漠。後來決定把貓留給小正子，才放下這心結。
文：雷國威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中文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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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06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