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遷移:錦囊四計——孫子兵法與曹劌論戰
【明報專訊】戰爭非兒戲 關乎生死存亡
且以《孫子兵法》為例。士農工商,現今士的地位最低,商業居首,所謂商場如戰場,挪移《孫子兵法》到營商致富,什麼「活用孫子兵法XXX」(XXX =學銷售、成為馬斯克等)之類,把《孫子兵法》萬金油化的人生指導式書籍大行其道(見李零《兵以詐立》)。古為今用,六經注我,原是閱讀最高境界,不過,古典中哪些見解可以移植,哪些觀念與今籍排斥,其間分際,卻是學問所在。
其中最常見誤解,是把當代商業既競爭也合作,各方追求最優互利的雙贏博弈,硬套到孫子等中華兵家之上,批評兵法非我即敵,局限在非勝即敗的零和遊戲之中,質疑沒有考慮建立長期交易關係云云。
嘻(文言感嘆詞,表驚訝、不以為然)!孫子不是范蠡啊(范蠡,古代商聖,是中華文化元宇宙的第一代財神,輔佐勾踐,臥薪嘗膽,成功復國,也是西施的男友)!孫子講的是戰爭,不是做生意,戰場上血流成河,屍橫遍野,這些成語不是比喻修辭,乃是最準確最直接的描寫。那種可怕、恐怖、慘酷,遠遠超過了棲居於鍵盤井底與象牙塔頂,在歌舞昇平的太平盛世養尊處優得太慣,不知人間何世、地獄幾層的天真憨戇之徒認知和情感所能負荷的上閾!戰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此簡單,如此坦率,如此赤裸。戰爭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也不是做生意,而是一個政權推翻另一個政權的暴烈的行動,不能那樣從容不迫。雙贏而不零和?如此閱讀古籍,是變而不通,徒為天下笑。
戰爭死傷無數,這是中華軍事論述最根本前設。以《孫子兵法》為圭臬的兵書,遂據此有以下4個錦囊:
■() 文言省略 むめ 文言倒置 {} 文言活用 〈〉 白話不必出現
【1 慎戰】
能不戰,就不開戰。與一般人理解不同,孫子不認為「百戰百勝」便是戰神,這乃次等,不戰而勝才是最高境界:
窮兵黷武之類成語,從來貶義。只因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所以數勝必亡(數,屢次)。金庸《倚天屠龍記》有武功七傷拳,先傷己,再傷敵,擅使七傷拳的金毛獅王謝遜百戰百勝,無人能敵,但自己也傷了心脈,常狂性大發,這些情節化用了兵法的傳統觀念。不輕言開戰,「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中華兵家最高心法。(圖a)
【2 不敗】
假如世界不像預期,必須一戰,那麼,首要考慮的——再一次與一般人理解不同——不是如何獲勝,而是確保不敗!只一心求勝,不免冒進,容易犯錯,不勝反敗。因此傳統的軍事思維,首務是如何佈下滴水不漏、銅牆鐵壁一樣無懈可擊的保護網罩,肯定自己完全沒有失敗的可能,然後一邊等待,一邊想方設法讓對方行差踏錯而失敗,才是致勝之道:
圍棋很能體現這種思維。圍棋大抵始於春秋時代(與象棋不同,中國與西洋象棋同源於印度),是模擬當時兼併戰爭的遊戲。遊戲的策略,乃佔領愈多的土地,先做活自己,立於不敗,才伺機、並誘敵一子錯、滿盤皆落索,敗陣下來。以不敗為出發點,下一站,勝利。(圖b)
【3 計算】
如何確保不敗?孫子兵法首篇是〈始計篇〉,什麼是計?為什麼以計居首?又再一次與一般人的理解不同,計,不僅是空城計、調虎離山之計一類三十六計式的謀略詭計,而首先是精算分析。杜牧(晚唐大詩人,寫過「清明時節雨紛紛」、「霜葉紅於二月花」等名句,是曹操之後成就最大的《孫子兵法》注家,見《十一家注孫子校理》)解釋說:(圖c)
要確保自己不敗,須從內部檢視自己和對方實力,比較誰強、誰弱?哪方面有優勢,哪方面虛弱?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孫子從沒說過「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此話與經驗明顯不符,他是說:了解自己實力,也了解對方實力,才能在每次戰爭中都不會有危險;百,引伸為概括的「眾、多」意思,如百姓,人民豈止於一百個姓氏,殆,指危險。每戰不危,就是立於不敗之地。
至於計算什麼呢?孫子認為最關鍵的是「道」: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即讓人民與統治者想法相同,可以為統治者赴死,可以與統治者同生。上下一心,人民支持,是確保戰爭不敗的最關鍵條件。孟子也說過:「得人心者得天下」,此言得之。
【4 設計】
己方在戰前計算、衡量雙方實力,力求立於不敗之地,對方何嘗不是?所以,要獲勝,仍須兵不厭詐,運用計謀,對準對方弱點,設計讓對方上當,等待對方犯錯,製造對方失敗的機會。例如,避其銳氣,擊其惰歸(惰,衰;歸,竭),便是針對士氣的計策。當然,禮尚往來,對方亦然,因此須時刻儆醒,並搗破對方詭計。(圖d)
當然,戰爭難免也要講詭計謀略,但《孫子兵法》共13章,到了最後5、6章才講,可見詭計謀略,雖不能免,唯乃錦囊之末,非兵法之本亦明矣。
■〈曹劌論戰〉是實戰案例
曹劌失傳了快2800年的兵法《曹沫之陳》28年前在香港神秘出現,其中前半論政,後半論兩軍對陣時如何應對(見李零《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曹劌論戰〉是他的實戰案例,示範了《孫子兵法》4個錦囊的運用:(圖e)
在16篇指定文言學習材料中,至少還有3篇涉及戰爭:〈廉頗藺相如列傳〉、〈出師表〉、〈六國論〉,你也能根據以上4個錦囊分析嗎?下期續。
文:林葦葉
(香港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研究範圍包括中文閱讀教學與評估、香港少數族裔學生中文學習、中文教育網絡分析應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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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052期]